趙心屏專文:尋找心中的天城山

2022-10-07 05:50

? 人氣

位在日本靜岡縣伊豆的天城山,在松本清張的筆下給人無限想像。(作者提供)

位在日本靜岡縣伊豆的天城山,在松本清張的筆下給人無限想像。(作者提供)

無意間得知今年是我很喜歡的日本推理作家松本清張逝世三十週年。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很久以前,當我很喜歡閱讀日本小說的時候,買了好些松本清張的短、長篇作品,我的性子急,喜歡短篇小說勝於長篇,因為總是急著想知道故事的結局,短篇小說一下子就可以囫圇嚥下,滿足我急切的好奇心,可能也是因為這樣,讀過的內容常很快地忘得一乾二淨,當再讀的時候,又好像新的故事一樣,讓我再次進入令人迫不及待想知道答案的小說世界裡。

〈天城山奇案〉的莫名魔力

當年閱讀松本清張的短篇〈天城山奇案〉,首次帶我進入了位在靜岡縣伊豆市的天城山,這是松本清張1959年的作品,描述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一時負氣離家,走入天城山,原本想一路走到修善寺,後來後悔了又決定返回下田的家;少年在山上遇見一個漂亮的女人,和另一個高大的土木工人,整篇故事到最後演變成了意想不到的凶殺案,非常扣人心弦。不知為什麼,讀完以後,我就興起想要獨自一人進入山中的念頭。是的,獨·自·一·人。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是獨自一人,那個念頭盤踞在心裡很長一段時間,像著了魔似的,而且不只是念想,我決定付諸實行,盤算著什麼時候可以在忙碌的工作中休一段假,我要去天城山,踩踏在佈滿枯枝落葉的山徑,仰望四周茂密的樹林,傾聽風吹沙沙的聲音,我要獨自一人在天城山中,探尋它、享受它。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約17分鐘)

下載好好聽FM app  IOS Android

那時我還沒有規律運動的習慣,絕非登山咖,是個成日沉浸在工作中的上班族,也不確知進入天城山需要多久時間?又要多久時間可以走出山裡?可是我任性且執拗地想完成這件事,說不出為什麼,我想這是一種衝動,我的個性很要命的常有這樣的衝動,一旦動念好像就非這樣不可!我想這是個大缺點,很容易為自己製造莫名的麻煩與風險,可是,也許也是因為這樣,能讓自己看見所看不見的、擁有意想不到的發現與快樂?

當我忍不住把這個念頭告訴死黨,她大驚失色地告誡我絕不可如此,獨自一人萬一發生了什麼事該怎麼辦?開始繪聲繪影地形容各種可怕的後果,彷彿已經預見了某種慘劇,很有趣的是,我腦中浮現的是沒有親眼見過的天城山密徑,極其清幽、神秘,徐徐召喚、吸引著我去親近;死黨的腦中卻是各種恐怖的意象,這讓我噗哧笑了出來,當下聽得死黨很有義氣地說:「我陪妳一起去!」

天城山徑中蜿蜒的流水 四周靜謐無聲 遠離塵囂(作者提供)
天城山徑中蜿蜒的流水 四周靜謐無聲 遠離塵囂(作者提供)

跟著作家的筆 實地走進天城山 

同一時間,我讀了川端康成的《伊豆之旅》,因為松本清張的〈天城山奇案〉一開始就引述了〈伊豆的舞孃〉中的一節,描述故事中的少年穿的是同樣的藏青底碎白花紋上衣;這些以伊豆風情為背景的小說,令我對伊豆更嚮往了,不過促使我踏上伊豆土地的仍舊是神祕的天城山。說也奇怪,〈天城山奇案〉描述景色的文字並不多,是故事中的某種氛圍讓我產生了彷彿走進天城山就能脫離現實,離開文明社會的強烈想望,現在回想,當時的我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煩惱,頂多就是跟鎮日工作、不時懷疑人生的普通上班族一樣。也許是我喜歡幻想的性格,讓我在許多事上會比一般人「多一點感覺」,而在想像中,自己既是參與其中的演員、又同時是抽離的旁觀角色,邊演邊冷眼看著–既是主角又是編劇,雙重角色的扮演。

修善寺旁有淙淙流水 是旅人到伊豆必訪之處。(作者提供)
修善寺旁有淙淙流水 是旅人到伊豆必訪之處。(作者提供)

於是,不久之後,我與死黨展開了這趟旅行,我們住進修善寺附近的溫泉旅館,隔天便循著「踊子步道」,開始親近這座迷人的山,山裡非常非常安靜,長長的山徑只有我們二人踩在碎石落葉上的腳步聲,四週樹林茂密,天空不時從樹梢探出來,安靜到讓我一直想像,前方何時會出現意想不到的人嗎?

「踊子步道」長達十六、七公里,一路上我想像著〈天城山奇案〉十六歲少年的奇遇,想著他和那個漂亮女人如何能赤著腳踩在這山徑上,天色慢慢暗了,始終沒有見到任何一個實際或想像中的人影,只有我和死黨兩人。最終我們沒有走完,理智的死黨拉著我出山徑到馬路上的公車站搭公車回去,直到看了站牌上的班次表,才知道我們極其幸運地能趕上最後一班車,否則在那個沒有手機、google map和Uber的偏僻之地要怎麼才回得去?

無意間看到今年是松本清張逝世三十週年的消息,在我心裡曾經有著獨特神秘位置的天城山又浮現了,我把舊書找出來重新閱讀了一遍,記憶力不好的我又跟看全新的故事一樣津津有味!松本清張的作品被歸類為「社會派推理小說流」,在複雜的社會背景中仔細研究犯罪動機,被認為開創了推理小說的新紀元,一度在日本掀起推理小說熱,我的書架上還有他的好幾部長篇小說《砂之器》、《零的焦點》、《點與線》,和短篇小說《驛路》等作品,我仍然是個不太耐煩、急著想知道結局的讀者,只是已經許久沒有看小說了,後來我的閱讀偏向「有用的」知識性文章和管理心法,小說家創造的離奇故事離我越來越遠;以前的我可以接受某些荒誕奇想的故事情節,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好像越來越無法理解不合邏輯理性的情境鋪陳。

當年在天城山中安靜健行,只有山與我、我與山的回憶,讓我急著想找出照片好好回味一番,然而卻一張也找不到,我自認一向將舊物保存得好好的,可是竟然都莫名消失了似的完全不見蹤影。

探索松本清張 當年如何崛起

當年的我是想躲進天城山的,一如我讀村上春樹的《發條鳥年代記》,也想找到書中的那口「井」,沒有水的深井。想躲進漆黑的深井如同想走進深不見底的天城山一樣,似乎可以讓人暫時脫離世界,進入只有自己的空間,可以安靜。村上春樹形容的「井」也和松本清張筆下的天城山一樣,曾經埋在我的心裡,不過隨著時間的流動,也都悄悄消失了。

從天城山隧道口望內看,有種神秘的氛圍吸引人進入探索。(作者提供)
從天城山隧道口望內看,有種神秘的氛圍吸引人進入探索。(作者提供)

我期待著松本清張逝世三十週年是否有系列講座之類的活動?但只找到了由國立台灣文學館、日本北九州松本清張紀念館和臺北駐日經濟文化代表處臺灣文化中心共同舉辦的「遺留下的指紋:松本清張與臺灣推理小說特展」,地點在台南,這讓總是天龍國思惟的我好生失望。既然這樣,我拿出家裡的幾部作品,仔細閱讀書中的出版緣起、推薦序和導讀等文章,這些都是過去閱讀小說時省略的部分,因為我怕這些介紹內容會劇透,減少了看推理小說抽絲剝繭的樂趣,不過最大的原因還是因為我不耐煩的個性,每次看書都先掠過最前面的推薦和序文,想趕快進入精彩的一篇篇故事中,以至於過去一直都漏掉更能了解作家本人的部分。

讀了評論文章,方知松本清張因為家境貧寒,只有小學學歷,是靠著打工時大量閱讀夏目漱石、森鷗外、芥川龍之介,和杜斯妥也夫斯基、愛倫坡等大師的作品累積文學養分;當他獲得芥川賞,在日本文壇嶄露頭角時,已經四十多歲了。之後他由家鄉–北九州小倉市遷居東京,沒有幾年便戲劇化地成為日本最暢銷的作家,報刊爭相邀稿,評論家楊照寫道:「當時是非有清張不可!」逼得他每天平均寫作九千字才能應付各方索要,「他後來的住所特別把一樓完全空出來當招待室,供各報編輯們等稿休息,他則在樓上埋首疾書,寫完了再將稿件用藤籃吊下來,讓編輯帶回去排印。…..差不多四十年的寫作生涯,松本清張完成了將近八百部作品。這樣的數量,本身就是難以超越的…。」

關於松本清張寫作的「天量」,《點與線》譯者邱振瑞先生也在譯序中寫道:「他在四十年的作家生活中,一天也沒休息,從四十六歲矢志當專業作家,直到八十二歲去世,長短篇作品約計一千篇,共計約寫了十二萬張四百字稿紙….」。另一位推理部落客林景淵甚至在推薦文中寫著:「作家森田誠一統計過松本清張四十歲以後的寫作生活,認為松本每餐的吃飯時間只花一分二十秒,上廁所只花十幾秒。」(《太陽》,一四一期)

這些數據和非常有畫面的描述,讓人驚嘆作家如此多產和創作的巨大能量,楊照更指出,日本文壇有所謂「清張革命」,確立了「社會派」在推理小說界數十年不搖的正統地位。

死黨翻箱倒櫃,終於找出了我倆於2005年造訪天城山的照片,那些照片燒錄於早已過時的CD中,好不容易才拷貝出來!往事歷歷,伴隨我重讀《天城山奇案》和《零的焦點》,也準備重溫《砂之器》、《點與線》…,小說的世界依舊迷人,雖然時光去而不復返,人生早已如山徑般百轉千迴,閱讀卻能找回舊日的情懷。

小說世界是迷人的 閱讀往往讓人重溫舊時的情懷。(作者提供)
小說世界是迷人的 閱讀往往讓人重溫舊時的情懷。(作者提供)

聆聽趙心屏〈人生從此不一樣〉podcast(約17分鐘)

下載好好聽FM app  IOS 、Android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前台視、東森主播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