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新聞》節目主持人周玉蔻9月24日在臉書上，指控中國文化大學副教授郭正亮「召妓」，舉證歷歷，除了時間，有地點（中國深圳）、物證（錄影帶）和「人證」（中共）。不管是否基於事實，郭正亮面對的難題是，「召妓」不可告人，周玉蔻卻昭告天下，他應否告上法庭，以維持媒體生態內的某種力量平衡？
告與不告間，郭正亮其實不必千萬難。根據他自己發布的微博簡訊（2013年7月7日），他當天「下午要去深圳，明周一要到衛視預錄關鍵洞察力，預定在周三21：18播出。這是阿亮首度到大陸上電視現場……讓阿亮緊張起來」。郭正亮應衛視邀情，不會沒有一點份量，從2012年起，他是文化大學副教授，兼《美麗島電子報》副董事長（董事長是吳子嘉）。
告，「召妓」的是非曲直全可在法庭中弄個水落石出，沒有人能一手遮天，周玉蔻必須為她的言論負責；不告，「召妓」的傳聞無疑會在民意庭裏擴散，最後成為網路搜索的關鍵詞，郭正亮恐怕得承擔縱容周玉蔻不負責任言論的惡劣後果，這不是知識分子應有的作為。
因為追究蔣孝嚴23年前緋聞引起的負面批判，周玉蔻在臉書上指名道姓，羞辱黄國昌、王鴻薇、郭正亮、吳子嘉、陳鳳馨、連勝文和李明依等人，其中她要郭正亮「好好洗乾淨你那禿頭啦！小心揑在中共手上『深圳』召妓的錄影帶外流！」（《ETtoday新聞雲》，2022年9月24日）。召妓是見不得人的私領域，頂多是個人麻煩，無論真實與否，周玉蔻顯然有意把它變成社會問題，在公領域讓郭正亮難看。
郭正亮曾任三屆立法委員，2020年卸任民進黨不分區立委後，經常在電視政論節目上擔任來賓，算是名嘴之一，不時跟民進黨唱反調。他對周玉蔻指控的回應是，「為什麼我不提告？因為周玉蔻講王鴻薇、陳鳳馨還有我是故意的，她希望我們去告她，然後這個戰火就從陳時中那邊跳出來，轉到她那邊去……我們才沒那麼笨」（《中時新聞網》， 2022年9月26日）。三言兩語，就把「召妓」的指控打發過去。
從他的學經歷（美國耶魯大學政治學博士、大學教授）看，郭正亮的確不笨。不過，他的辯白有點難以理解，把一個可以解決的難題（puzzle），變成充滿解讀的弔詭（paradox），根本風馬牛不相及。一，他並未反駁她提出的具體事證，人證、物證和地點俱在，看起來不是空泛的亂槍打鳥。二，他質疑她的用意（轉移注意力），以動機陰謀論，掩蓋或否定可以查證的事實，還合理化周玉蔻的無理舉動。
到頭來，周玉蔻多少占據道德高地（「召妓」的教授有什麽資格檢討他人的倫理？），郭正亮的深圳行也不免被圖上色彩，任人想像。本文無意追究「召妓」的事實基礎，更不認為單方面的説詞可以盡信。不幸的是，一般的常識邏輯是，郭正亮不告，便默認周玉蔻指出的是事實（不一定經得起推敲）。在選舉期間，這件事就可能成為茶餘飯後的笑談話題（「召妓」耶），跟一些聳動的歷史案件並列。
過去幾十年，台灣的歷屆選舉總有些意想不到的插曲，節外生枝。從早期個別候選人在神明前的斬雞頭舉動，到彼此對駡，或讓「慶記」飛過，不一而足。場面有時相當殘忍（一刀切過），有時造成流血事件（兩顆子彈）。2022年九合一選舉也不例外，意外的是，非候選人的名嘴和政客一起蹚渾水，比誰更髒。
最新的例子是兩個女人的戰争，一方是《辣新聞》節目主持人周玉蔻，另一方是台北市議員王鴻薇。兩人為了一件歷史緋聞案，9月26日在電視實況轉播的即時報導下，於台北地檢署外演出一場針鋒相對的叫駡，只差沒打成一團。舌槍唇劍，幾乎是潑婦駡街，堪稱是選舉期間與電視新聞報導前所未有的激情畫面，令人瞠目結舌。
我們不必幫鬧劇中的任何一方開脱，更不必拖緋聞案的女主角下水。周玉蔻與王鴻薇在大庭廣眾前叫陣，簡直是英文説的pissing contest（撒尿比賽），除了自作孽，沒有可以美化或合理化的地方（不管男女都慘不忍睹）。選舉引發的案外案異化到如此低級，真是匪夷所思。即使在後現代社會，感性再如何壓倒理性，也總有人性尊嚴的最後一條防線。越此一步，人跟低等生物還有什麽差別
，尤其是寄生蟲（吞噬宿主毫不留情）？
根據美國歷史學家William H. McNeill（1917-2016）在1976年出版的Plagues and Peoples（瘟疫與民族）中的看法，人類可以劃歸為巨寄生蟲（macroparasites），與其它動物，寄生在一個共同的生態環境裏，各司其事。一旦民族/種族之間的平衡關係或結構被自然或人為力量打破，特别是寄生蟲和宿主之間，人吃人的局面勢必發生，以消滅對方為手段，維持自己的生命和生存空間。
不論國內或國際，歷史上的大小戰争全是巨寄生蟲的殘酷鬥争，弄得你死我活，一將功成萬骨枯。被消滅的民族從此絕種，存留的民族持續掠奪自然資源或他人的食物，直到被更强大的巨寄生蟲取而代之。因此，如果各個民族想常治久安，他們在一個共享的生活空間裏，就必須維持力量的均衡。簡單説，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台灣俗話所謂的「人情留一線，日後好相看」，不外在人際間守住一條相互尊重的起碼底線，分明公私領域。
一旦權力不均或力量向一方傾斜，弱肉强食，無可避免。郭正亮的難題正在於，周玉蔻公然指出他「召妓」，他卻採取息事寧人的鄉愿態度，任憑對方予取予求，在媒體生態中，踐踏他人的權利和尊嚴。如果連在政論平台上占有一席之地的名嘴不敢跟另一個名嘴對薄公堂，一般人又如何抵擋吃人不吐骨頭的巨寄生蟲，在社會間競相食人？
在2022年九合一選舉中，候選人與他/她們的支持者和競争者彼此對抗，雖然不至於横屍遍野，在象徵層面上，人吃人的慘烈情況不時或聞。最嚇人聽聞的莫過於周玉蔻9月26日在電視新聞裏，針對台北市長柯文哲發誓，「我不把你消滅於台灣政壇，我不姓周！」（《三立新聞網》2022年9月26日）。短短幾句話，聽起來咬牙切齒，又公然恐嚇，令人不寒而慄，柯文哲卻是談笑風生。其實，《辣新聞》9月28日被民視移出新聞頻道，她又被迫離開廣播與電視節目兩個星期，周玉蔻倒是暫時先被消滅了。
周玉蔻要消滅柯文哲，當然不可能如她自己説的「刀子進刀子出」，直取性命，而是要讓他活不下去，或無地藏身。一個「新聞人」淪落到威脅政治人物的地步，狠話説盡，周玉蔻幾十年堅持的社會使命，全毁於旦夕之間。成也她，敗也她，周玉蔻變成街談巷議的話題，網路上千古留名，笑駡由人。
政客天下一般黑，周玉蔻想消滅的人不會只是柯文哲，其他寄生於電視和網路平台的名嘴（資深媒體人或過氣政客），也在摧毁的名單中。理由無它，他/她們是死對頭，經常以話語在不同媒體場域，譏笑、諷刺和辱駡周玉蔻，像王鴻薇當街叫囂的難堪演出，墮落到極點，恐怕會是政治與新聞交會的最惡質經典。
王鴻薇與周玉蔻的街頭對駡不僅是各自的家醜外揚，更是台語所説的「卸世卸衆sia-si-sia-tsing」。周玉蔻出手固然不會一槍斃命，郭正亮被貼上「召妓」標籖，是另一種人格刺殺。他盡可以「余豈好訟哉」自我解嘲，只是阿Q作法徒然助長周玉蔻們的肆意妄為，也難怪她揚言不放過任何一個與她敵對的政治人物，一付逆我者亡的霸道。
那些被媒體巨寄生蟲話語霸凌的政客、其他公衆人物和無辜的小市民，如果無力或不敢挺身抗拒他/她的步步進逼，遲早會成為宿主，雖然不至於有立即致命的危險，難免在短期內被凌遲得不成人形，甚至一輩子生活在恐懼的陰影下。
惡性循環的結果，一旦公民社會無法抗衡，這些吃人够够的媒體巨寄生蟲到處横行，終究不會有天敵。他/她勢必逐步蠺食新聞與言論自由，台灣的意見自由市場難免面目全非，屍骨無存。
＊作者為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雙城校區名譽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