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大雄和好友秋水仙製作的〈可不可以放進去一點點就好〉爆紅，五天播放量破兩百萬，已成文化現象，爭議也隨之而來。
感到被冒犯的女性，除了譴責它低俗，更為評論區中一片讚好的「男性狂歡」氛圍而氣憤。相對的，讚者除了喜其八十年代遊覽車卡拉OK伴唱帶般「復古」的草根和葷腥趣味，也既戲謔、又認真地盛讚巴大雄在浮誇表面下詮釋了中年單身漢求之不得的卑微心境，又說他之前另一首歌〈三個爸爸〉更體現了對社會問題深切的關懷與同情，其藝術性和思想性決不膚淺云云，與批判的聲浪形成了「你打你的，我讚我的」之態勢。
這首歌挨罵並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挺它、讚它的聲量居然大大蓋過了罵聲。這呈現了怎樣的社會心理？
我想，這代表我們的流行音樂，現在走到了以「跳脫框架」為尚的階段。
今年中曾有幸聽樂壇傳奇人物張培仁談過他從民歌時代一路走來的心得：當大家不再滿足於單純的校園民歌，羅大佑、李宗盛開創了「用頭腦寫歌」的時代；解嚴後的90年代，知識份子的趣味不再能呼應年輕人的躁動，於是L.A.Boyz和伍佰帶起了「用身體寫歌」的時代；00年代，自我表現、自我肯定的需求更強，周杰倫和一些獨立樂團在此期大紅或者活躍，可以說是「用屌寫歌」的時代；10年代前半，認識到張揚自我並不能解決現實困境，社運歌曲成為時尚；後半，把國民黨選下去了，情況還是沒有變得比較好，於是在絕望與迷茫之下，各種軟爛的「魯蛇」「負能量」歌曲成為一時之選。
稍早張培仁先生談到近幾年他最欣賞黃宣，一位創作風格極其天馬行空、酣暢淋漓的新秀。於是我接著說：「──人不會想一直沉浸在負面情緒中，所以既然在現實中突破不了框架，那麼能『跳脫框架』的，就會成為人心所向。今後幾年就是『跳脫框架寫歌』的時代。」
如今巴大雄、秋水仙紅了，然而他們的路數卻比「跳脫框架」更為達觀，是「嬉戲框架」。行年已47的花蓮瑞穗阿美族人巴大雄，過去二十多年一邊玩團一邊打工，在社會經驗與表演風格上更接近豬哥亮那一輩的草根藝人，所以既能作出老派歌迷懷念的土俗趣味，也向腦筋打結的都會青年、知識份子示範了一種笑對困境的人生態度。這樣的樂天，我們很多人是只能羨慕的。
〈可不可以〉如果出在80年代，應該會與豬哥亮一同被主流鄙視；出在90年代，或許會被認為過時而等閒視之；00和10年代，更可能被譴責說你身為原住民，居然全按刻板印象來作了這麼一首一點也不進步的歪歌。也就到這幾年，大眾對「政治正確」的厭煩逐漸蓋過了接受，青年又罕能作出新的表率，巴大雄遂應運出線。我想，這是我們應該從這首歌的異軍突起中，認識到的潮流演變。
也有不少人談到在〈可不可以〉裡客串演出鄰居太太的A-Lin，說是最大的意外驚喜。
A-Lin出道以來，走的一直是都會情歌路線，現在居然演了個這麼「鄉土」的角色，還穿戴著「美麗的鯊魚夾，高貴的藍白拖」。她和巴大雄是有什麼淵源？她已算是歌后，居然來給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草根男歌手演MV，這咖位也差太多了，雖然或許正是因為差太多才不用擔心丟份掉價，而反能顯得自由、大度。
一想，啊，他們都是阿美族。
A-Lin出道也二十多年了，但我查了一下，她好像直到今年才有了一首族語作品〈Sololen Kako Ina〉。在以往，人家不提的話，聽眾可能都感覺不到她是原住民。不同於張惠妹一出道就有強調她的出身，作品也揉合了本族風格（如〈姊妹〉請到她母親來領唱），A-Lin沒有往這方向發展，不知道是為什麼。她出道的時候，原住民文化和音樂的地位已經很高，明面上沒有人敢再歧視，內心裡許多人對原住民音樂的動聽和內涵也是心悅誠服的。但總之她走了的是尋常主流國語女歌手的路線，而這在2000年代其實就已經過氣了，所以過去我也沒有特別關注她。
或許今天她是想要轉型了。我想有不少口味比較刁鑽的人，現在會開始關注她。
歌壇上類似A-Lin這樣的，我還想到有劉若英。
劉若英是客家人，她第一首歌是1992年在「新寶島康樂隊」當助理期間，和黃連煜合唱的客語歌〈在這恬靜的暗晡頭〉，傳統山歌的唱腔，尖中有潤，很靈動，也夠老土。很多人不知道劉若英唱過這種歌，因為後來劉若英正式出道以後，走的完全是「文青」路線，沒有一點點傳統的、鄉下的色彩。
我以前總覺得電視上的劉若英有點端著、裝著，和後來的A-Lin一樣不免拘執於框架，而沒有張雨生時期的張惠妹那樣得以「駕馭框架」的幸運。直到研究客語歌時，搜到〈在這恬靜的暗晡頭〉方才為之驚豔，那樣活潑率真的勁頭，和她後來的風格完全兩樣。可惜劉若英沒有往這方向發展。但回到90年代初，雖也有「客家新音樂運動」，但人數和聲量遠不如「新台語歌運動」，而這兩者也都不如正在巔峰全盛期的主流－－國語都會情歌。如果劉若英發了這種非主流的作品，可能小則被冷落，大則毀形象吧。
劉若英這幾年也不怎麼活動了，或許最近的風潮是個契機，綽號「奶茶」的她可以轉職「擂茶」，回來唱山歌。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