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人親人轉頭就成為「階級敵人」:《林村的故事》選摘(1)

2022-09-27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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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年時中國民眾慶祝共產黨革命成功,當時階級劃分是非常要緊的事。(美聯社)

1949年時中國民眾慶祝共產黨革命成功,當時階級劃分是非常要緊的事。(美聯社)

引言:四清運動,是1963年中國共產黨八屆十中全會後,由毛澤東在農村推動的社會主義教育運動,意圖「反修防修」(修,修正主義),從「清工分,清帳目,清財物,清倉庫」,擴大為「大四清」─「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兩年之內造成大量冤錯假案與非正常死亡,接下來的1966就是更震動中國社會的文化大革命。

第二天早上我吃了早飯就到葉書記家去,我實在迫不及待想繼續談他參加政治運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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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書記正在廚房幫他太太寶珠準備豬食,把番薯葉切片和番薯簽同煮。寶珠一如往常地向我打個招呼,之後便不發一語。村中婦女的不成文規定,是要順從丈夫,至少在公共場合要做到這一點,對此寶珠可說是恰如其分。在我住在林村的這段時間,她一直是不置可否,除非我直接問她問題,否則不會開口。但是這一天,我很高興寶珠也在場,因為我也想問清楚她在四清時的經歷。

我向他們兩人問道:「在四清的時候,你們有沒有見面?」寶珠假裝沒有聽到,繼續攪著豬食。回答的是葉書記。

「在四清的頭一年,我很少看到寶珠。我們雖被派到同一縣,但是所在的公社不同。她被派到灌口鎮的第三公社,兩地的交通不方便,而且我們也因政治任務在身,無暇分神。但是到了放假,她回泥窟村,我要回林村的時候,我們會找機會見見面。我一得空就回村裡,把攢下來的薪水交給父母貼補家用。我告訴過你在工作隊的時候,我一個月可以得到二十七元人民幣。我要交給房東九元,別的零星花費,像肥皂、香菸,喔!對了,糖等等,大概要二到三元,所以大概可以存個一半交給父親。那時我家的人口變多了,我最小的弟弟在一九六三年出生,所以我一共有六個弟弟、一個妹妹。我父親要賺足工作點數餵飽全家人實在不容易,所以我弟弟大多沒有機會受高等教育,而必須盡早開始工作補貼家用。」

「你多久回林村一次?」我問。

「大概一個月一次。」葉書記答道:「因為四清的時候我常常回來,所以比較清楚這個運動對本村的影響。派到本村來的工作隊,一下子就把大隊黨支部書記鴉片洪和大隊長雷公林搞下來。工作隊到達之前,雷公林還開了個玩笑,說工作隊既然要三同,要和農民併肩工作,那我們得先做些特大號的馬桶讓他們用扁擔挑才行。這其實是在嘲笑這些『城市孩子』吃不得苦,沒辦法和我們下田做一樣的工作。但是工作隊在調查大隊幹部疏失的時候,農民把這句玩笑話也報告上去。結果工作隊特別針對雷公林開了個鬥爭大會,雷公林被打得死去活來還革了職。」

「在這次的政治運動裡,有沒有其他人被攻擊?」我問道。

「幾乎每個大隊和生產隊幹部都受到波及。」葉書記一邊回答,一邊將煮熱的豬食舀入提桶之中:「但是林村的人受影響最深的,恐怕要算是吳家兄弟。運動剛開始時,田雞吳和他哥哥吳明都在江頭公社做事,但是上級命令他們回林村,他倆一回來就受到村民嚴厲的偵訊。因為田雞吳在解放前經常變節,又與各方關係良好,所以連一點還嘴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他還有一頁不大光榮的歷史,就是他在加入解放軍之前曾經當過國民黨的兵。他為什麼要叛離國民黨,加入解放軍?是不是要做國民黨的間諜?這類的問題一經提出,田雞吳毫無招架之力,所以就成了個政治案件。」

寶珠靜靜地用扁擔挑起兩擔豬食出去了,廚房裡只剩下葉書記和我兩個人繼續講話。

「田雞吳的命運至此起了大轉變,」葉書記的話中有一絲復仇的快感:「工作隊要他寫自白書,所以把他單獨關了好幾個月。但是他是個文盲,根本寫不出來。工作隊對他的口供不滿意,所以常常毒打他。工作隊希望這個案子有個重大突破:讓田雞吳招認他是國民黨派來,潛伏於此地的間諜。田雞吳大概從來沒有想到,解放了以後他還要吃這種苦頭。他走投無路,想用皮帶上吊自殺,了結自己。但是被看守的人發現,把他救活了。但是說也奇怪,田雞吳這條命撿回來之後,人變了很多。雖然今天你看他這個人還是講話帶刺,態度傲慢,但是比起他被監禁之前,可是大大不同了。他這一生,起伏實在很大。

中國共產黨歷史展覽館裡的中共黨旗。(美聯社)
因為田雞吳在解放前經常變節,又與各方關係良好,所以連一點還嘴的餘地都沒有,就被打成『歷史反革命分子』。(美聯社)

「在四清的時候,村裡還有一件很不公平的事,一直到近幾年才解決。這件事和林家的長房林大有關係。林大家裡原有不少田產。在抗日戰爭之後,林大的父親決定分家,四個兒子都一樣,每人分到大概二十畝田(約一.三公頃),林大這個人,做事勤快,用錢也很謹慎。」

葉書記在大灶裡添了些柴枝,從水缸裡舀了些水到鍋中,放些番薯葉進去,準備再煮一鍋豬食。他邊做邊說:「但是他的三弟─林山,從年輕時就游手好閒,大家都知道。林大結婚後,林山也娶了老婆,生了兩個孩子,坐吃他父親分給他的二十畝田過日子。他僱了他老婆最小的弟弟來做田裡的活兒,但卻跟這位小舅子的老婆發生關係,兩人私奔到廈門去。到了廈門,他又拋棄這個女人,整天吃喝嫖賭,無所不來。到了抗日戰爭結束的時候,他的田產也花光了,於是淪落到在廈門街上流浪乞討生活的地步。」

「那他的老婆孩子怎麼辦?」這三人的生活,恐怕才真正成了問題。

「林山的妻兒?」葉書記一邊攪著豬食,一邊回答我的問題:「眼見賴以維生的田地被一一變賣,自己實在不知如何度日,林山的老婆是娘家嫁出來的女兒,不能回娘家求援,她唯一的出路就是自殺。幸而她的兒子,發現她舉止異常,通知她那一代輩分最高的長兄林大,把她救活了。後來林大就把弟媳婦一家接來和家人同住,一起在林大的田裡工作,說起來林山的兩個兒子都是林大養大的。

「解放之後,林山回到村裡來,他被劃在貧農階級裡。他和政治權力沾不上邊,因為村裡的政治全為吳家兄弟所把持。後來實行土地改革的時候,並沒有人找林大的麻煩,因為林大的田地雖然有二十畝之多,但是家裡吃飯的人也多:除了林大夫妻倆,還有林山的妻子,林大的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再加上林山的兩個兒子,一家十口人,地有二十畝,算來仍算中等,所以被劃為中農。」

「你剛才不是說,這家發生了什麼不公平的事嗎?」我實在不明白為什麼葉書記要把林家的人口和田產交代得這樣清楚。「在一九七八年前,階級劃分是非常要緊的事。」他憤憤不平地說:「林大這條命,幾乎斷送在他弟弟林山手上的。林山趁著四清時加入了貧農協會,開始奪權,並且把矛頭指向他看不順眼的人。審判田雞吳的時候,他出了不少主意。之後,他又要求重新審查他親哥哥的階級地位。林山堅稱林大不應劃為中農,而應該是富農。他辯稱林大家有二十畝田,但是只有七口人,林大夫妻倆,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另外那三個人,也就是林山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兒子,其實是林大僱用的長工。加上這三個雇工之後,林大的剝削程度便超過二十五%,所以應該歸為富農階級。」

「但是這樣講不對呀!」我不禁說道。

「當然不對,」葉書記諷剌地說:「林山這些話一說出口,全村同感震驚。要不是林大,林山的妻兒哪有今天?怎麼會有人這樣子恩將仇報,不仁不義?這個人做出來的行徑正好和全村的人心裡想的相反。連丟掉差事的前大隊黨支部書記鴉片洪,都難以置信地評道:『林大救了弟媳婦,又把她和姪兒接來同住,這種善事要是算作是剝削他們,那麼世上還有什麼天理?』村內的公論都倒向林大這一邊,但是林山有工作隊做靠山。林山現在是個積極分子,在工作隊的支持之下,他終於如願把他哥哥劃成富農階級,村裡多了一個階級敵人。」

林村的故事_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林村的故事_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作者黃樹民,長期任教於美國愛荷華州立大學人類學系,現為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教授、中央研究院民族學研究所通信研究員。二○一○年獲選為中央研究院院士,二○一五年獲中華民國總統科學獎。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林村的故事:一個村書記眼中的新中國變遷》(春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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