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曉紅專文:我看到她們的掙扎與博鬥

2015-04-0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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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曉紅臥底調查英國性產業中的弱勢移民。

白曉紅臥底調查英國性產業中的弱勢移民。

為什麼對性和性工作有興趣?我在寫這本書的時候,許多人這麼問我。其實我的興趣是從第一本書 Chinese Whispers 的採訪過程中逐漸發展起來的。當時剛開始並沒有特別注意到性工作這個行業。我那時走訪了英國上上下下的工廠、農場,發覺男性移民的比例總是比女性移民多。從男性移民那裡,聽到有些女性進入性產業的故事。在採訪的過程中我注意到有愈來愈多的女性移民來到英國工作。本世紀初,中國男女移民的比例大約是 10:1, 到了 2005年左右,逐漸看到女性人數的增加。中國男女移民的比例成為大 約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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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的女性化趨勢愈來愈明顯,這是由於世界經濟的結構不平等性造成的,這個趨勢一直在增長。過去三十年來,中國在世界市場中扮演愈來愈重要的角色,女性的地位改變非常大。公共服務設施的私有化讓女性又再度回到了家庭,同時國營企業的瓦解以及國家工業的私有化,也同時使得上萬的女性在就業市場中被邊緣化,甚至失去工作,迫使她們必須找尋他途來支持 家庭的生計。

在中國,經濟的自由化也帶來了性產業的發展。性觀光業泛濫,同時伴 隨的是大眾文化的不斷「性愛化」以及性的商品化。這些現象特別是在過去二十年來最為明顯。女性再度被物化,再度成為次等。雖然經濟改革為某些人帶來了新機會,但工人階級女性以及鄉村婦女的地位都在這個轉變中降低。

過去十年以來,由於全球的移民現象不斷地女性化,我們不斷見到移民女性在 英國進入了最低薪的產業。我看到移民女性作為最弱勢的一群工人,她們在各 個工作場所裡的被剝削狀況。我聽到過移民女性作為餐館服務生被性騷擾的故 事,也聽到過做家庭看護的中國女性遭受性虐待,也曾經採訪過來自印度和菲 律賓的家傭,得知她們在英國最無權益保障的行業裡遭受的對待。她們之中有 些人很幸運接觸到了英國的工會,成為會員,但大多數的移民女性仍舊獨自面 對困境。

2006 年我去英國北漢普頓的一個農場做暗訪工作。在那裡,我結識了一位華人女性,她告訴我,在冬季農場暫時停工的時候,她都會去南部卡地夫的一個按摩院打工。她在那個按摩院裡擔任的是保姆的工作,工作的危險性相當高,曾經遭到打劫。然而工作的危險性並沒有讓她停止在那裡打工,按摩院的工作這幾年來就成了她在農場淡季的時候維生的方式。她經常告訴我在按摩院裡的種種,讓我想更進一步了解性產業裡的工作環境和工作條件。

 

在寫完了我的第一本書之後,我就開始調查性產業以及移民勞工在這個工業裡的狀況。我的背景調查是從聯繫倫敦的性工作者保健單位開始的。從他們那邊,我了解到在這個行業裡工作的隱匿性,也看到這個行業裡的勞工得到保健幫助和資訊的困難度。特別是移民勞工,他們的社區組織裡經常不提供這方面的服務和咨詢,再加上對他們的行業的社會偏見,導致了他們難以從社區裡得到這樣的資訊。

剛開始,我透過一名社區人士,結識了幾位性工作者。在英國有八萬名性工作者,其中有兩萬是移民。根據阿姆斯特丹的一個國際移民性工作者醫療保護協會 (TAMPEP) 的研究報告,歐洲從事性工作的人數國籍有增加的趨勢,從 1993 年到 1994 年之間有十三個國籍,增加到 2008年有六十個國籍。這個趨勢明顯的說明,性產業裡移民的人數有不斷增加的趨勢。性產業在近年來有「民族化」的趨勢。我同時也得知,本世紀初開始已有將近五十萬的移民女 性,在沒有正式移民身分的情況下,在歐洲各國從事性工作。這人數有不斷增 加的趨勢。

許多移民性工作者的所謂「非法」移民身分,以及社會對性工作者的歧視,使我的調查工作特別困難。比如在英國的華人社區裡,性工作者受到相當的歧視,性工作基本上是一個沒有人願意談的禁忌,雖然性交易在每個城鎮都可以看到。因而很少有性工作者願意談自己的故事,她們沒有信心,也沒有勇氣這麼做。因此剛開始我依賴我的社會圈來認識接觸移民性工作者。透過介紹,我認識了阿敏,一位充滿勇氣的中國單親媽媽。也透過她,我認識了其他 在這個行業裡工作的女性。

當然我不能完全依賴自己的社會圈,我因此開始進一步以比較直接的方式來接觸移民性工作者。那時我跑遍了倫敦蘇豪區大大小小的按摩院,直接敲門,要求談話。我就是通過這種直接的方式認識了貝婭塔,一位來自波蘭的單親媽媽。經過多次的交流,她非常願意和我分享她的故事。從那時起,我們就經常見面,在咖啡館裡聊天,在她的住處和她談聊,到她的工作場所看她。我也在她的工作場所裡認識了她的保姆潘,保姆負責每日「小姐」的工作進程,與客人接觸,負責收帳。潘也很隨和,我也經常聯繫她,她願意與我分享她的故事。

在調查期間我也拜訪了其他城市,如諾丁漢(Nottingham),曼城 (Manchester),普茲茅斯(Portsmouth)等等。在這過程中,我慢慢發覺,真正要了解這個行業的一切僅僅靠採訪是不夠的。因此我開始考慮比較直接個人的方式。在曼城,我結識了當地一些性產業的業主,經常和他們見面交談。有時在他們經常去的酒吧裡見面,有時到他們的家裡拜訪他們。以這種直接的方式,我逐漸了解到這個行業的運作方式。在這個階段裡,我仍是一個觀察者。我和這些人見面的時候,仍是帶著記者的身分。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一個必須做到自己工作的記者。我和他們的約會是帶有目的的。我是一個外來者。我們總是約好了地點,在一個適當的地方,適當的情景下見面。雖然採取客觀的位置,作為一個客觀的觀察者,是標準的新聞取材方式,但我總覺得,對於我想了解的題材,無法獲得完整、沒有經過過濾的資料。我被給予的都是對方認為我可以知道的,我需要了解的材料。作為一名外來者,所有與人的互動都是以他人對你的角色所做的假設為基礎,我並沒有機會來縮短與被採訪者之間的距離,而這距離的縮短,才能夠帶來真實性。是不是有時候,我們必須採用另一種認同,才能夠了解不同的社會關係和不同的社 會認同究竟是如何運作的?

(白曉紅的紀綠片曾在Channel 4 (第四台)播出)

在我的調查過程中,我發現這個觀察者的方式並不足夠,並不能讓我充分了解題材。比如,我如何真正能了解貝婭塔和阿敏的故事,如果我能做的只是傾聽她們?我如何能真正了解一名女性在性產業中被剝削的經歷?我如何能印證理論:移民性工作的本質,是由性別,民族和階級的不平等所決定的。我當時的想法是這樣的:我不僅僅想要審視一名女性離鄉背井,來到異國進入性產業的這個過程。並且,我也想了解她們工作條件的剝削性,也想了解她們的經濟無力感,還有她們對自己被陷於困境的認知。

我不願僅僅將移民性工作者呈現為「受害者」(雖然她們確確實實是受壓迫者,因為她們對決定生活的客觀環境沒有控制權,對於工作環境和工資結構等等同樣沒有控制權)。我想要呈現的是她們對於惡劣環境和工作條件的妥協和反抗的過程,也就是從她們的角度來看她們的掙扎和搏鬥。我知道能夠做到以上的最好方式,是採取「參與性」的作法。暗訪的方式能夠真正地揭露這個產業裡剝削的機制,並且揭露對於移工保護機制的缺乏,也同時能夠揭露政府移民政策如何造成移工工作條件的惡化。

我在性產業裡的第一份暗訪工作就這麼開始了。我的第一步就是要在這個產業裡找一份保姆的工作。在倫敦的華文報上,我看到了許多按摩院的召工廣告。當時我認識在倫敦打工的一位中國人告訴我,他的朋友認識一位在 北方開按摩院的先生。他從沒見過這個人,只聽過他的大名。這個小鎮是在英國北方蘭開夏郡(Lancashire),是一個經濟十分蕭條的地方。這位中國人給了我這位老闆的電話,我就硬著頭皮打電話去了,不到三句話,我就拿到這份工作。雖然這不是我第一次做暗訪,但我心裡其實明白這次可能比以前要困難。在按摩院裡做暗訪,有一定的危險性。在北上的火車上,我不斷在腦海裡重覆自己的故事,一次又一次地準備自己的角色:「我叫李雲,今年三十八歲,是單親媽媽。我沒有身分,來了英國三年多了。」我每次做暗訪給自己的角色通常細節不會差別太多,為的是方便記憶,這樣不容易出差錯。一上火車,我心裡就忐忑不安,雖然在這個產業裡做過採訪,當時還沒有真正的體驗過這個環境,感覺自己還有許多不了解的地方,有許多可能沒有預測到的危險性。

到站時,來接我的是一位中年的中國男子,他和我想像中不太一樣,個子不高,談吐還算溫和,並沒有給我任何危機感。「就叫我老李吧,」他說著並遞給我一罐可樂,「我以前也在餐館幹活,後來被老闆炒了,才在東倫敦做起按摩院的生意,最後搬到北方來做生意,是因為倫敦搶劫的情況太嚴重。」他說我的工資將是一個星期180 鎊,做七天的活,一個月休假一天,上班期間不可外出。到了按摩院,女經理交代我,我的工作不僅是做飯,打掃,記帳,而且還要管理小姐,「特別要注意她們沒有偷減工作時間。」她說。經理非常嚴格,十分提防員工之間的溝通,雖然每位員工在這裡的時間每次只有一個星期,很不容易在員工之間建立任何關係,經理對員工的任何談話總是非常緊張,似乎生怕員工之間會交換資訊,比較工資等等。經理不希望我和小姐之間產生任何友誼,每次我問小姐喜歡吃甚麼,經理總是馬上介入,說小姐的需要跟按摩院的生意沒有關係,告訴我不要再過問小姐的飲食習慣和喜好。

我在按摩院期間,在那裡工作的是一位叫阿美的單親媽媽。每天,她從一早七點多起來,拚命工作到半夜凌晨兩點左右才休息。有一回晚上工作結束後,她來到我的房間和我說晚安。閒聊時,她除去了臉上的妝,突然回到了自己原來的模樣,看起來就像一般的中年母親。這位單親媽媽就像我的角色「李雲」一樣。在長達十六個小時的工作後,她滿臉疲憊地說了那句每一位單親媽媽都會告訴我的一句話:「我是為了孩子才做這一行。」阿美告訴我,她隔天早上就要去另一個北方城市布拉克本(Blackburn)的一家按摩院工作。她說她在蘭開夏郡的四個按摩院之間輪班。

在北方首次暗訪的經驗,印證了我過去的想法:大多數的移民女性來到英國後,都被困於低薪經濟之中,低薪經濟迫使她們進入性產業。作為性工作者,她們再度被困:她們的行動自由被限制或剝奪,她們的收入一半被老闆扣取,她們的健康和人身安全毫無保障。接下來的幾年內,持續的調查,包括暗訪,讓我有機會目賭移民性工作者求生存的真實面貌。這一切都記錄在這本書裡,這裡面的每個人物,都能告訴你,我們身處的是甚麼樣的一個社會。

*作者為記者,1991年定居英國,以臥底報導英國非法移民生活聞名。本文選自作者新著《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南方家園出版)前言。新書將在4月9日上市,4月10日勵馨基金會將安排一場座談:「婦女的跨國移動與剝削。風傳媒即日起將連續刊出《隱形性產業:英國移民性工作者》之書摘,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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