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冬凝觀點:在美國我如何邂逅了一位女遊民?

2022-09-06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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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光著腳,穿一件蓋頭的夾克,和一個短褲,她的腿像是從煙囪裡出來的,滿是黑色的污垢, 身後是身價百萬以上的公寓。(張冬凝提供)

她光著腳,穿一件蓋頭的夾克,和一個短褲,她的腿像是從煙囪裡出來的,滿是黑色的污垢, 身後是身價百萬以上的公寓。(張冬凝提供)

老天爺,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怎麼會取了這一個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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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這個題目,不會引起讀者的誤解。可是必須用這個題目的原因是因為這種故事大概沒有人喜歡聽;人們喜歡聽的,如何在20歲的時候,賺到第一桶金?如何在媒體大亨默多克(Rupert Murdoch)第四任妻子離婚的空擋中,再拿一杯雞尾酒,(或是一杯咖啡),徘佪在默多克的身邊,最终成為他第五任妻子……。 如此,我這篇文章就會洛陽紙貴,人氣擠爆。

可是我要很誠實的告訴讀者,我這篇文章真的是毫無正能量,無趣之極。因為我只是想說一個美國女遊民的故事,用這個題目,不過只是想萬一能夠吸引讀者的眼球。

我的辦公室是在夏威夷檀香山的城中心,第二號碼頭旁,臨近歐羅哈塔(Aloha Tower),走路大約1500步左右。歐羅哈塔是檀香山有名的座標.,歐羅哈(Aloha)是夏威夷語, 你好,是我愛你,是歡迎你到天堂夏威夷的同義字。 歐羅哈這個字也成為了國際語言 – 它每年吸引了一千萬的遊客,或者說一千萬富有身家的遊客。來到這一個只有一百四十萬居民的夏威夷群島。歐羅哈這個字,富有魔力,你只要高呼三次,(夏威夷人見面,總要互相吼它三次,無論任何場合)。人們即刻就會覺得溫暖,飄飄然,以及身居天堂,坐在上帝的右邊的快樂感。

夏威夷是人間天堂。既是天堂,就應該一切美好,不該有悲慘的故事, 也不該有遊民。如果在天堂有這些悲慘的故事,夏威夷天堂豈能吸引到哪些腰纏萬貫的遊客來此消費。

一個中午,在辦公室旁公車停車站的小亭下,坐了一位遊民。作為一個夏威夷的居民,這不是一件新鮮事,我走開了後,忽然一股直覺,或者可以說是好奇,我再走回來,想看她一眼,可是,她已經離開公車的停車站,正在踽踽獨行。於是,我轉回到我的辦公室,這段故事原該就此結束。

可是不然,在我黃昏出去散步的時候,在海邊的海堤,居然又發現了這個女遊民,在路邊有一座矮小的海堤,既可以把馬路和海邊隔離,又可以供行人歇息。在海堤的另一邊,是個小小的淺灘,如果不注意是不會被發現的,又是她,這位女遊民正坐在淺灘上。

4. 夏威夷是观光的天堂,天堂的马路上也有如此景象.
 夏威夷是觀光的天堂,天堂的馬路上也有如此景象.

我是一個像福爾摩斯一樣有邏輯推理的人。在我辦公室的附近,除了辦公樓的高樓大廈,高級的餐廳,酒吧,沒有任何一個可以像麥當勞之類的速食店,如果走路的話,最近的麥當勞可能需要走上一兩個小時。按照這個推理,這個女遊民至少應該一天沒有吃飯和喝水了。

仔細注意了一下她,發現她和別的遊民不同之處在於許多的遊民把全家的「家當」,放在超商的推車上,在大街陰暗的角落,用塑膠布遮擋豔陽或者風雨,在偏僻的街邊,安家落戶,像是有殼的蝸牛。可是這個女遊民不是:她光著腳,穿一件蓋頭的夾克,和一條短褲,她的腿像是從煙囪裡出來的,滿是黑色的污垢,看樣子,她至少兩個禮拜或者一個月沒有洗過澡和換過衣服了。她的特別之處在於,她全身除了衣服之外沒有任何家當,是個完完全全的「無產階級」,無產到除了一身的衣服,和一身的疲憊,其她一無所有。是21世紀在夏威夷以天地為棟宇的劉伶。 

3. 这些应该算是有产阶级的游民,因为他们至少还有一个遮阳和遮风雨之处.
 

這些應該算是有產階級的遊民,因為他們至少還有一個遮陽和遮風雨之處

為了安全(其實這是多慮了,夏威夷相對上非常安全,)我出門的時候習慣不帶錢包。我想我應該給她施以援手,於是決定折回到辦公室,從錢袋裡抽出些放在口袋,再度回到小海堤上。

這一次她已經從小海堤邊的淺灘出來,坐在小海堤上。我走了過去,打聲招呼。這是我第一次和一位遊民,如此近距離的面對面。

「你餓嗎?」 我問她,「你想吃東西吧?」我儘量採用平和的語氣說,問了好幾次,她只是愣愣的看著我,沒有回答一個字。

我把錢掏出來遞給她,她不肯接受,我不知道她不肯接受的原因,即使在如此無助之下,她還要保持她的矜持嗎?由於我的堅持,錢終於塞在她手裡了。我問她一些問題,她依然沒有回答我,只用那一雙無神的眼睛看著我,像一個受傷的野獸,怕再度受到傷害。

我想到我女兒家的那一隻叫做侃揚(Ken Jon)的狗。侃揚是阿拉斯哈斯基狗,是一種專門拖雪橇的狗,拉動著雪橇,在近北極的冰原上急馳。所以在阿拉斯加,他們需要力氣大和強壯的的狗來工作。可是一旦這種狗瘦弱了,他們就會被流放或者處死。因為,他們已經失去經濟價值了。一個冬天,我們全家去俄勒岡滑雪場,發現了侃揚。那個時候侃揚已經被列入「應該被淘汰」的狗的名單。女兒心中不忍,決定收養了她,侃揚可能長期受到虐待,無論我們怎麼樣表示善意,甚至餵養她,她總是懷著一個恐懼的眼神看著我,大概生怕我們對她施暴。

今天,和我距離僅有三尺的這一位遊民女子,幾乎用同樣的眼神看著我。無論我怎麼問她,或者減緩我的聲調,儘量作成和藹可親狀,她只是閉著嘴愣愣的凝視著我。她一定有她的故事,是被家暴了嗎?如何流落在街頭呢?其實她的故事不重要,夏威夷有八千位遊民,他們的故事的主調幾乎是千篇一律的,失業,生病,意外,破碎的家庭。

7. 这不是阿富汗街头的景象,这是有1,000万游客光临的夏威夷.
這不是阿富汗街頭的景象,這是有1,000萬游客光臨的夏威夷.

我的大女兒住在紐約曼哈頓的中城,一次我們飛到紐約,和女兒全家過一全家團聚的感恩節。感恩節的下午,我們準備了豐富的火雞晚餐,可是女兒一直沒有回來,我們在餐桌上枯等著,頹唐又無奈。在復活節的餐桌上,女主人不準時出現,是一個很煞風景的事。 最終女兒回來了,抖落了身上的風雪,大家都急著想問為什麼這麼晚才回家?女兒說,她在路上碰到一個遊民。女兒說,「我跑一趟麥當勞,以免我給他的錢他拿去買酒喝。」

她說,「那一位遊民失業了,失業金發放有一定期限,太太因為癌症過世,因為癌症,積欠了大筆的醫藥費。由於還不起貸款,家中的房子被銀行沒收」。又一個典型的美國遊民故事。

同在華爾街工作的女兒說,這個遊民,身上穿的乾乾淨淨,他說他成為遊民之前,也曾在華爾街工作。由於他的談吐和舉止引起了我女兒的注意,她說,「這一個遊民,需要的不僅是食物,也需要些關懷。所以我在那裡和他聊了一會兒,想給他一些溫暖,所以回家遲了。」 我們全家沒有一個人怪罪她,我向我女兒說,「你做的很好,你今天所做的事在意義上超過我們全家吃的這個感恩節的火雞。」

談到感恩節,我工作的夏威夷中國日報,曾經和夏威夷僑界舉辦了幾次請遊民吃中國飯的活動,夏威夷的福建聯合總會僑團的何福祥,何傳泰,李樂華等等都積極的參與,另外華僑僑界的柴玉啟,武繼英夫婦,也都參與了我們合作舉辦的感恩節請遊民吃中國飯的活動。福建聯合總會的僑團主要的會員,大部分是來自福建的福清,他們從福清的鄉村走出,遍佈了全世界,請勤儉的工作態度,緊密的團結精神,在異鄉的夏威夷。從下層的農民或者勞工階級,奮鬥到成為夏威夷中國城的殷商,他們能夠體會出社會弱勢群眾中的苦澀,而願意伸出援手,令人感動。除了感恩節,我們又接著在復活節裡做了同樣的為遊民送餐的活動。

我們在從中國城的餐館中訂購了各式各樣的食盒,一個一個分給在遊民的手中,然後和他們互賀節日快樂,所以這不是我第一次和遊民的經驗,可是在以往的經驗中,每一位遊民代表了一個號碼,號碼的通稱叫遊民。

這一次,我有完全不同的經驗,只有兩個人,相距三尺對坐。可以清楚的看到她的頭髮,她的鼻樑,她的嘴角,她的眼神。對我,她不是一個數字,她是一個真真實實的人。如果,它可以洗去全身的污垢,換穿一身貼身的女裝,她可以是一位公司的秘書,可以是一位大學的學生,可以是…。相信她也曾經是她母親的心肝寶貝。

塞給她的錢,最終她還是收下了。可是 ,錢有什麼用呢?我們目前的位置是在檀香山城中心,圍繞在一群高級公寓和高級辦公室之中,不像臺北任何一個街角都可能有一家餐館或者食物的攤販。所以,即使她現在有錢,也沒有地方可以買東西吃。估計她應該一天沒有吃飯了,也沒有水喝,其實我們身旁都是都是海,都是水,弱水三千, 可是沒有一瓢水是可以喝的。

我告訴她,我要回到辦公室拿些東西給她吃,請她務必要等我。由於坐骨的磨損,使我再度回到辦公室的路途中非常吃力。 可是當想到這一個可能一天甚至多天沒有吃喝的新朋友,強制著忍痛,我回到了辦公室。想到湖南小館買了一個紅燒肉的外賣,還在冰箱裡。用微波爐熱了,同時帶了一罐水,再度回到海堤。天可憐見,她還坐在那裡,我把食物推給她。 她把食物推還給我,是不信任我?還是她也知道中國不食嗟來之食的古訓。

我問她的名字,她說她的名字叫安(Ann)她也告訴我她的姓,可是說話聲音太小,聽不清楚。這是我和她唯一的交談,我們兩個就坐在海堤上,這時候的夕陽,這把美麗的夏威夷天空,染成一個美麗的畫布,坐在海堤上,我看著她,她看著我,相對而視,默默無言。一陣郵輪的氣笛聲,郵輪起航了,帶走了一船的紅男綠女,而我們還坐在海堤上,我看著她,她凝視著我,無聲無言。

記得住在佛羅里達的時候,有一次我的好友,拉布蘭芝(La Branch)帶我在沙灘上去看海龜,除了海浪的拍濤聲以及滿天的星斗下,我發現了一隻圓桌面的大的海龜,正在沙中產卵,由於正在產卵,所以她沒有受驚離開。我趴在沙子上,看著海龜的眼睛,海龜也凝視著我,大約也是三尺距離。在宇宙中,有億萬人,也有千萬隻海龜,而我,在這一天晚上,和這個海龜,安靜的在星光下互相凝視著,似是有緣又或是無緣。過了大約40多分鐘,海龜產卵完畢,她用後爪,把她新產的蛋在沙中埋藏起來,再緩緩的爬向水中,然後,在星光和浪花中消失。  這是我和海龜的一次邂逅,從此這只海龜海闊天空,不知所終。

現在在夏威夷,也是三尺的距離,我們互相凝視,如同我和海龜的經驗。這一位疲憊,無助,被全世界都遺忘了的女遊民。會像海龜一樣瀟灑的離開,抑或是依舊徘徊在夏威夷美麗天堂旁的陰暗角落。

在2020年競選的時候,我用了全副力氣,為拜登助選,寄望拜登的原因,是川普太瘋狂,滿嘴的公益,一肚子的私心。而且拜登是民主黨,是天主教徒,記望拜登能把美國救之於水火。實際上,拜登當政將近兩年,在國際的舞臺上,一會兒圍堵中國,一會兒抵制俄羅斯,一會兒要向伊朗或者北韓秀肌肉,一會兒想把北約擴充到亞洲,忙得像熱鍋的螞蟻,可是對美國的內政,通貨膨脹,禁槍,美國的遊民問題等,所有的內政都幾乎乏善可陳。尤其,如同野火一般蔓延到全美國各大角落的遊民的問題, 幾乎全無建樹。基本上,美國的郡,市政府,州政府和聯邦政府,不是對遊民問題束手無策,就是乎完全放棄,任他們自生自滅。

拜登總統應該知道他總統位置是由全美國公民選出,他有責任和義務對美國人民的福祉負責。看看聯邦政府在做了什麼,計畫在2024年,要下水的看甘迺迪(John F. Kennedy)號航空母艦,造價將近130億美元,僅僅在2022年,美國軍援烏克蘭38億,在6月10號美國國會眾議院,又通過了價值400億美元的對烏援助法案,在眾多的預算中,如果能夠拿出百分之一的預算,這些無家可歸的遊民,就可以受到救濟,而不必流浪街頭。【使美國再偉大】(Make America Great Again)是川普的口號,有人譏諷說,拜登是川普的2.0版。如何定義美國的偉大?是在世界的舞臺上有很大的拳頭和肌肉,還是使美國人民可以安居樂業?

2008年的一個冬天的夜晚,俄勒岡州的游金(Eugene)市有一個流浪漢,敲打一家基督教教堂的門,希望可以被留宿。教堂的執事先生拒絕了,拒絕的理由是,上帝不喜歡一個酗酒的人。在一夜風雪之後,離教堂不遠的街角發現了這個流浪漢凍死的屍體。事後媒體發現,這一位被凍死的流浪漢,曾經是美國的陸軍退伍少校。這一位陸軍少校曾是俄勒冈大学的碩士,曾經計畫攻讀博士學位,可是因因為經濟的條件作罷。 媒體還發現,當他在在南韓服役的時候,為了救贖一條要被韓國人吃掉的一條狗,他花了五千美元,把這一條狗帶回美國。而哪一個晚上,他如同一條狗一樣,凍死在街角。

这一位60岁被冻死的美国退伍中校名叫汤姆斯伊根(Thomas Lawrence Egan)。他的故事震驚了俄勒岡州的民眾,游金的天主教會,為此募款建造一些流浪漢的芘護所,教會的人說,他門要盡最大的努力,使這一類的事永遠不再發生。天主教的教宗,方濟格(Pope Francisco)告訴世人,不要全是追求自己的私利,要照顧窮人。希望他的呼吁不是空谷足音。

我告訴Ann 說,我幾乎每一天,都會在海堤附近散步,如果,她需要幫助,可以在這一條路上等我。隔日,我看到我給她的飯盒整整齊齊的放在海邊的石頭後,飯盒空了。以後,一天,兩天,三天, 她消失了蹤跡。

我又想起了佛羅里達的哪一隻海龜。

*作者張冬凝為美國註冊會計師,夏威夷中國日報社長。本文原刊《夏威夷中國日報: 老張看美國》,夏威夷中國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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