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振家觀點:從「反差萌」看梅蘭芳的京劇藝術

2022-08-2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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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捧印〉。(魏海敏臉書)

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捧印〉。(魏海敏臉書)

2022年8月12起連續三天,台北表演藝術中心上演了「在梅邊之緣」,由魏海敏老師主演三齣梅蘭芳的經典京劇,呈現梅派「出淤泥而不染、純淨而真摯、樸實而華美」的特質。魏老師每天謝幕時都有發表感言,真切流露出她對於梅派藝術與傳統京劇的熱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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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於最後一天《穆桂英掛帥》的〈捧印〉特別感興趣,因此買票坐在第三排的座位,希望沉浸在魏老師的舞台魅力之中。果不其然,魏老師滿宮滿調的唱腔讓我深受震撼,似乎連我也跟著「頭腔共鳴」起來。回家之後,我重新把相關的資料看了又看,在網路上發現梅葆玖先生(梅蘭芳之子)示範講解〈捧印〉的影片,如獲至寶,反覆看了幾次,我腦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原來現代動漫中的「反差萌」技巧,梅蘭芳先生早已有深入的研究與實踐──梅蘭芳並不老派,相反的,他彷彿預見了數十年後日本動漫的發展潮流。

「反差萌」源自日語「ギャップ萌え」,它是指角色突然露出與之前性格截然相反的表情與行為,在破壞原本的角色屬性之際,同時展現美感。簡而言之,巧妙運用違和感的萌點,就是反差萌,它是動漫、遊戲中相當重要的「萌元素」。梅蘭芳終其一生都在挑戰事物的邊界,他特別擅長經由跨界來傳達美感,例如《洛神》、《天女散花》、《霸王別姬》等梅派經典,都跨越了戲劇與舞蹈的界線,在劇情中插入獨舞、群舞、綢帶舞、劍舞,這就使文戲有了武戲的勁頭,產生了反差。

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洛神〉。(魏海敏臉書)
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洛神〉。(魏海敏臉書)

梅蘭芳的藝術深受武生宗師楊小樓影響,楊小樓在《長坂坡》中首創「武戲文唱」的演法,而梅蘭芳則致力於「文戲武唱」。楊小樓、梅蘭芳以深厚的功力,游走於文戲與武戲的邊界,拿捏得十分精準,這不禁讓我想到武俠小說。金庸在《天龍八部》中對於段延慶的武功有以下描述:

二十餘招後,段延慶手中的鐵杖似乎顯得漸漸沉重,使動時略比先前滯澀,段正淳的長劍每次和之相碰,震回去的幅度卻也越來越大。蕭峰暗暗點頭,心道:「真功夫使出來了,將這根輕飄飄的細鐵杖,使得猶如一根六七十斤的鑌鐵禪杖一般,造詣大是非凡。」武功高強之人往往能「舉重若輕」,使重兵刃猶似無物,但「舉輕若重」卻又是更進一步的功夫。雖然「若重」,卻非「真重」,須得有重兵器之威猛,卻具輕兵器之靈巧。

文戲武唱的其中一個要領,也是要保持某種靈巧,而不是完全套用武戲的動作與情感。

梅蘭芳的另外兩齣代表作《貴妃醉酒》、《宇宙鋒》,則是穿梭於正常與異常的精神狀態之間,營造另類的美感。楊貴妃原本氣度雍容、端莊優美,但由於嫉恨梅妃,再加上酒醉之後自制力下降,因此唱詞與身段逐漸「走鐘」,展現出奇特的魅力。楊貴妃在百花亭入座時,用上了曹操升帳入座的動作,略有狂態,等到腦中的酒精發揮作用,楊貴妃頭部微晃,步態不穩,然後頂著鳳冠做出種種高難度動作,包括嗅花時的「臥魚」,銜杯時的「鷂子翻身」與「下腰」,這種反差萌,格外有種淒涼之美。

反差萌中有一個重要的技巧:落差萌,它是指地位較高或冷艷端麗的角色,忽然露出孩子氣或市井氣息,這種落差讓觀眾覺得她特別可愛。剛剛提到的《貴妃醉酒》,女神酒後從寶座上跌落,可說深得落差萌的箇中三昧。另外,《宇宙鋒》則是以裝瘋來展現豐富的情感層次,這齣戲的故事發生在秦朝,秦二世用趙高為宰相,他見趙高之女十分美貌,乃囑咐趙高將女兒獻入宮中。趙女恨二世荒淫無道,當父親在家中提及婚事時,趙女嚴詞堅拒,繼而在奴婢的協助之下裝瘋。裝瘋的表演有三個面向,其一是要讓父親相信她真的瘋了,其二是要跟奴婢暗地溝通,其三是要向台下的觀眾流露真情。梅蘭芳在這三者之間自在進出,游刃有餘。之後當趙女面見秦二世時,則借用了小生的身段,狂狷不羈,痛斥二世而毫不畏懼。

跨界看起來很酷,但風險較高,搞成四不像的機率反而更大一些。懂得烹調的人都知道,把性質不同的東西放在一起,未必會有什麼好結果,同理,「反差」不一定保證「萌」。不過,跨界如果成功,就會顯得很特別。反差所導致的美感,可能是藉由不同元素之間的衝突,尋找更高層次、更抽象的和諧。以西方古典音樂為參照,莫札特擅長在神聖崇高與童心嬉戲之間靈活切換(如:《魔笛》序曲),舒伯特擅長融合如歌的優雅與死亡的陰影(如:未完成交響曲),他們都成功展現了個人風格,讓世人欣賞到前所未聞的音樂之美。那麼,京劇大師梅蘭芳呢?戲劇學者陳芳英老師有篇文章〈游移在葬花與戎征之間〉,談的就是梅蘭芳;梅派藝術在這兩者之間游移,堪稱其重要特質。

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捧印〉。(魏海敏臉書)
京戲大演魏海敏演出梅派大戲〈捧印〉。(魏海敏臉書)

至此,我們終於迎來了《穆桂英掛帥》的〈捧印〉。此戲中穆桂英猶豫憂愁的表現,跟梅派戲《黛玉葬花》有點像,都以側影表現頭頸的角度,讓觀眾欣賞此一心事重重的姿態。後來穆桂英豪氣干雲,戰力破表,可以說從葬花轉為戎征,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表演者需要游移於文戲跟武戲的邊界,游移於戲曲行當的邊界。梅葆玖在示範講解〈捧印〉時,一而再、再而三的指出,這裡的身段原本不是旦角的身段,而是從老生、武生、淨角等行當身上借來的,梅蘭芳覺得合適,就拿來用,並稍稍做些變化,以符合穆桂英的氣質。我看了梅葆玖的示範講解後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覺得〈捧印〉的一些動作特別美,是因為它似曾相識,卻又跟以往對於戲曲行當身段的認知產生衝突,於是造成反差萌。

值得注意的是,梅蘭芳在創造〈捧印〉時,似乎同時了卻了一樁生平宿願,那就是鑼鼓音樂問題的解決。梅蘭芳在創新之路上,並非永遠一帆風順,他曾經在民國初年演出「時裝京戲」,這種看似摩登的四不像,終究只能曇花一現,無法流傳後世。長期擔任梅蘭芳琴師的徐蘭沅曾經指出,時裝京戲的演員既然穿著現代服裝,當時的人便認為無法下鑼鼓,因此,鑼鼓的使用以「盡力躲避」為原則,這便造成不少冷場。後來梅蘭芳自己評論,音樂的問題在時裝京戲裡面,始終沒有得到很好的解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它比之表演藝術更為複雜。」梅蘭芳的這項自覺有兩層意義。第一,梅蘭芳知道時裝京戲的一大缺陷是音樂,特別是鑼鼓音樂;第二,梅蘭芳知道鑼鼓音樂跟京劇的本質緊密相連,盤根錯節,處理起來十分困難。

有一位西方導演說:「戲劇中的節奏是迷人而且有力的,但像鬼魂一樣,不再回答命令。」在傳統戲曲裡面,鑼鼓音樂馴服了劇場節奏,使之成為戲曲的靈魂,成為戲曲的守護神。梅蘭芳對於這一點似乎有深刻的領悟,因此在〈捧印〉中對鑼鼓有大膽且出色的運用。

梅蘭芳對於〈捧印〉的劇本初稿做了兩度修改,第一度修改只是把【西皮散板】的唱詞從六句縮減為四句,而最關鍵的第二度修改,則是更動了四句唱詞的順序,讓原本連貫的文氣出現「破綻」。值得注意的是,梅蘭芳在說明更動唱詞順序的用意時,特別提到鑼鼓的節奏:

我的目的是要把這段啞劇表演放在第三句後面,才能用第四句結束這段思想過程,如果放在第四句唱完之後,緊接著聽到鼓聲,就有層次糾纏不清的毛病。因為這兩個轉折的層次,前者用【九錘半】,後者用【急急風】,節奏都非常強烈,一定要把它們隔開才對。

下表比較了劇本的第二版跟第三版,可以看到,第三版(首演本)刻意以一句【西皮散板】,將【九錘半】與【急急風】分隔開來。

表1
表1

即便沒有受過編劇訓練的人也能看得出來,第二版唱詞比第三版唱詞更通順,然而如果唱詞四平八穩、全無破綻,表演上可能就會流於平凡。梅蘭芳以豐富的舞臺經驗修改劇本,以不完美、欠通順的唱詞來推動啞劇表演,可謂老薑彌辣,目光如炬。關鍵是,他終於解決了音樂的問題,回歸至京劇的劇場節奏,自此之後靈感泉湧,達到從心所欲而不逾矩的境界。梅蘭芳創造啞劇的靈感,應該是始於1959年5月5日,也就是首演《穆桂英掛帥》之前二十天,梅蘭芳當日觀賞河北梆子劇團演出《穆桂英掛帥》,見到「左右兩沖」的身段,聽到激烈的鑼鼓聲響,這才對於〈捧印〉的啞劇產生具體構想。梅蘭芳自從決定使用【九錘半】等鑼鼓之後,才逐漸確立「比青衣放大些,比刀馬旦文氣些」的表演基調。

梅蘭芳在〈捧印〉中用得最精采的一個鑼鼓,可能要數【軟四擊頭】。穆桂英此時以「反蹦子」輕輕一躍,身形飄逸,接下來轉手舉印、迴身亮相,卻在一瞬間變得厚重磅礡,氣吞河嶽,這樣的奇妙轉折,不禁再次讓我想到金庸的小說。《倚天屠龍記》第二十四章「太極初傳柔克剛」,張無忌在觀看張三丰演示太極拳時,有以下的頓悟:

看到第七招「手揮琵琶」之時,只見他左掌陽、右掌陰,目光凝視左手手臂,雙掌慢慢合攏,竟是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張無忌突然之間省悟:「這是以慢打快、以靜制動的上乘武學,想不到世間竟會有如此高明的功夫。」他武功本就極高,一經領會,越看越是入神,但見張三丰雙手圓轉,每一招都含著太極式的陰陽變化,精微奧妙,實是開闢了武學中從所未有的新天地。

小說家言,往往天馬行空,不可盡信──區區一個動作,怎可能凝重如山,卻又輕靈似羽?不過看了〈捧印〉之後,我不僅相信世上真的有這種動作,並且開始懷疑,金庸在寫張三丰時,心中的範本是否即為〈捧印〉中的梅蘭芳?

*作者為台灣大學音樂學研究所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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