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博弈、地緣爭霸與權力失衡:《帝國解體與自由的堡壘》選摘(2)

2022-08-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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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在冷戰後,已從世界體系的心臟地帶位置中退下,但仍舊是美國的重要敵人。圖現任俄羅斯總統普丁(資料照,美聯社)

俄羅斯在冷戰後,已從世界體系的心臟地帶位置中退下,但仍舊是美國的重要敵人。圖現任俄羅斯總統普丁(資料照,美聯社)

俄國擴張既然是刻在骨子裡的習性,那麼就必然有制止擴張的因素,阻止其不斷擴張下去。這個因素第一是海洋,即大陸國家的自然疆界;第二是鄰國的抵抗;第三是「全球帝國」的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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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鄰國的阻力方面,可以看到,俄國/蘇聯歷史上的最大擴張範圍,大致上都到了鄰近強國的邊上。以沙俄時代為例,繞著俄國的是中華帝國、英屬印度、波斯、鄂圖曼、奧匈帝國、德國、瑞典。中國、波斯、鄂圖曼都是在走下坡路的帝國,事實上俄國已經從它們手中獲得大片領土。奧匈帝國和德國都是足以和俄國抗衡的強國。

至於英屬印度,就屬於第三種情況。即「全球帝國」對俄國的阻力。這就是前面提及的「大博弈」。在19世紀,英國和俄國對峙的「大博弈」成為國際關係衝突的中心議題之一。

到了二戰之後,英國衰落,同一文明體系的美國崛起,在冷戰中取代了英國成為對抗蘇聯的「全球帝國」。美國的任務甚至比英國更艱巨。在大博弈時代,俄國雖然是強國,但當時強國還有德法美日等。到了冷戰時代,蘇聯已成為第二強國,這時的蘇聯,不再像大博弈年代只顧在周邊和世界帝國對抗,還把對抗的戰線進一步延長到全球。因此美蘇爭霸的冷戰時代是一場全球的對抗,儘管最主要的戰場還是在蘇聯周邊。

從19世紀開始,就有各種地緣政治的國際關係理論被開發出來,解釋為什麼會發生「大博弈」。現在很多現實主義的概念,比如「地緣政治」、「心臟地帶vs邊緣地帶」、「緩衝區」等理論都是在大博弈時代而最早出現的,到了美蘇爭霸年代,還有不少理論被進一步提出,完善和修正舊有理論。

1904年,英國人麥金德(Halford J. Mackinder)在《歷史地理樞紐》中提出「心臟地帶和世界島」理論,把歐亞大陸中部看作世界島的心臟地帶。心臟地帶外圍是大陸邊緣的「內新月形地帶」,再外圍是由近海島嶼和南北美洲澳洲組成的「外新月形地帶」。麥金德認為掌握世界島的國家會不斷強盛,具備擴張島歐亞大陸邊緣的能力。他總結出「三段論」:「統治東歐者,必將統領心臟地帶;統治心臟地帶者,必將統治世界島;統治世界島者,必將統領世界。」幾乎同時代(或稍後)的美國人斯皮克曼(Nicholas Spykman)則提出「邊緣地帶」理論,針鋒相對地提出「誰支配邊緣地帶,誰就控制歐亞大陸;誰支配歐亞大陸,誰就掌握世界命運」。

後來又有人提出「中間地帶」,意思是跳出單純的地理框架,作為兩個集團對抗中的緩衝(即亞非拉第三世界),又有人提出「通道理論」,認為對通道的控制,無論是路上通道還是海上通道,才是最重要的。這些理論都是對麥金德和斯皮克曼理論的補充和修正,但影響力都遠不如以上兩者。

在地緣政治學之後,現實主義的國際關係也被歸納總結出來(摩根索、卡爾、華爾茲、米爾斯海默)。美國人華爾茲提出的結構現實主義理論強調了「權力平衡」,認為權力平衡可以維持一段長時間的和平,而且一旦偏離,世界有「自動回到權力平衡」的狀態。華爾茲強調「離岸平衡」的概念,認為美國最有資格成為離岸平衡的操盤手。

美國人米爾斯海默的的攻勢現實主義則對「自動回到權力平衡」不這麼樂觀:他同意國際關係是無政府的,在本質上沒有秩序可言,然而他強調,國和國之間的關係是互不信任的,因為一個國家總是無法完全知道其他國家的意圖,在這種無處不在的猜疑中,要保證安全只能無休止地追求力量,甚至不得不先發制人,最後引發大國之間的戰爭,即「大國政治的悲劇」。然而,米爾斯海默的樂觀之處在於,大洋的存在讓不同陸地的國家無法征服對方,所以陸地大國和陸地大國的衝突固然不可避免,但陸地大國和海洋國家之間的衝突並非無法避免。更重要的是,由於存在「離岸」的海洋大國,「離岸平衡」是可行的。

在二戰後,美國外交家凱南曾撰寫著名的《長電報》,核心內容是建議對蘇聯採取「圍堵」(containment)政策(儘管他沒有用這個詞)。他的邏輯是,俄國是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國家,所以一直追求提高實力和擴張勢力,只有擴張才能讓自己感覺安全。然而,蘇聯的作風雖然強悍,但並非「沒有理性」,對「力量的邏輯」高度敏感。只要對手擁有足夠的力量,並顯示願意使用這種力量,蘇聯就會知難而退,不會進行有損威望的攤牌。凱南建議美國不直接對抗蘇聯,但建立包圍圈,向蘇聯展示力量。

在冷戰後,美國獨大,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俄國無力再和美國全球爭霸,但在俄國周邊的對抗繼續,美國對俄國的戒心依然存在。直到川普政府把「頭號敵人」改為中國之前,美國的「頭號國家敵人」,即不算非國家的對象(比如恐怖主義等),始終是俄國。即便把頭號敵人改為中國,俄國還是美國的二號敵人。

因此,一直以來,地緣政治理論中的「中心帝國」vs「世界帝國」依然存在。俄國要擴張,美國要圍堵,這種結構性的矛盾依然繼續。在這種邏輯下,在俄國周邊國家個個都可能是「烏克蘭」。在美國戰略理論家布里辛斯基1997年的《大棋局》中,烏克蘭是「地緣政治的支點」,如果能納入西方,就能大大削弱俄羅斯,更便於美國圍堵它。

然而,衝突能避免,得益於權力平衡。2009年時任副總統拜登在訪問完烏克蘭和喬治亞後,告訴美國媒體:俄國的人口和經濟都在萎縮,不得不在廣泛的國安問題上適應西方,包括對前蘇聯國家鬆手和減少核武(force the country to make accommodations to the West on a wide range of national-security issues, including loosening its grip on former Soviet republics and shrinking its vast nuclear arsenal.)。這被解讀為:「俄國沒有能力也沒有權利在前蘇聯的任何地方建立勢力範圍」。這可以為蘇聯解體後30年的美俄關係提供註腳。

結合歷史進程和以上理論,不難得出一個邏輯。

一、美國和俄國都認為麥金德和斯皮克曼那一套地緣對抗理論,繼續適用與美俄關係,於是對中間地帶的爭奪如故。根據凱南的理論,俄國有不尋常的不安全感,注定要擴張。

二、然而,俄國實力大減,即無法支持擴張,也無法支持起華爾茲的結構現實主義理論中的「權力平衡」,於是沒法維持和平狀態,除非它「自動到達下一個平衡」。

三、在這個過程中,米爾斯海默的理論派上用場。美俄之間互相不信任,無法知道對方的底線,不得不先發制人,最後引發大國之間的戰爭。

四、根據凱南的理論,俄國有尊敬力量的邏輯,必須不斷展示力量才能圍堵。然而,在特定時間內,美國都沒有勇於「展示力量」,特別是歐巴馬當政時,以外交軟弱著稱,正是他任期內發生了克里米亞事件。在拜登當政時,由於阿富汗的撤退也被認為是軟弱,在2021年底開始的談判中,也反覆聲明,北約不會參戰。這是再發生烏克蘭戰爭的重要原因。

俄國和中國媒體鼓吹的「美國把俄國逼到角落,俄國不得不反抗」,就是這種結構性矛盾的歷史敘事一面。無非是把目光放在「俄國被美國圍堵」上還是「美國阻止俄國擴張上」。

在2014年之後,美俄關係已經無法逆轉,分別是螺旋式下降還是直線下降而已。川普上台,以及中國的崛起,讓一些人看到另一種逆轉的可能。這時,世界出現了「麥金德體系」到「斯皮克曼體系」的轉變,「心臟地帶」俄羅斯的衰落,「邊緣地帶」的中國的崛起,印證了斯皮克曼理論中「邊緣地帶」更重要的理論。鼓吹「聯俄制中」成為一時的熱潮。然而,套用米爾斯海默的理論,美俄之間的信任度其實比美中之間還低,聯俄制中根本不可能。事實也證明如此。

《帝國解體與自由的堡壘》立體書封(八旗文化)
《帝國解體與自由的堡壘》立體書封(八旗文化)

*作者為旅美學者,維吉尼亞大學哲學博士,時事評論、歷史評論和科學評論散見多家媒體。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帝國解體與自由的堡壘:烏克蘭抗俄戰爭的歷史源起、地緣政治與正義之辯》(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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