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香港精神─不求掌權者恩賜而自立自強

2022-07-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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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與陶傑、蘇賡哲、倪匡、黃毓民茶聚。(作者提供)

2018年與陶傑、蘇賡哲、倪匡、黃毓民茶聚。(作者提供)

正在寫此文時,友人傳來噩耗:老友倪匡走了!

失敗者回憶錄167:論政生涯進入下半場,想起倪匡

我的論政生涯大約可分為上半場和下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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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場是從1970年創辦《七十年代》到1998年《九十年代》結束。我和雜誌的關注點主要在海峽兩岸,儘管後十多年關注香港前途,但讀者、作者及影響力以兩岸為主。對中國大陸的報導和認識,經歷了徹底的改變,大陸局勢使我和讀者、作者有了「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過程,並因此成為獨立的媒體。有大陸朋友認為,在四人幫事件後,雜誌對大陸局勢有正面影響,但我認為這影響無法動搖專權體制的絲毫。對台灣,我們雜誌則順應台灣黨外的潮流,發揮了「外轉內」推動民主化、自由化的一些作用。

在香港,作為「反回歸」派的主張,雖據理力爭,卻無力回天。九七主權轉移後開頭一年,發現沒有想像中那麼糟。於是,在傳媒環境改變下,雜誌休刊。上半場劃上了句號。

我放下沉重的編務,移民加拿大,遠距離為《蘋果日報》寫評論專欄。我的關切離不開香港。2003年香港五十萬人大遊行後,我又回香港長住了。

這就開始了我下半場的寫作生涯。除了《蘋果》的議政專欄外,我還在《經濟日報》副刊寫不涉政治的專欄,在香港電台開始了每週五天的「一分鐘閱讀」節目。後來在《蘋果》副刊也寫過每週四天的專欄,偶爾還客串寫社論。到2005年,黎智英邀我擔任論壇版主編。這以後,我為《蘋果》固定寫社論,後來寫「世道人生」專欄,深度介入了主流媒體對香港的政治論述中。

這論政生涯的下半場,我廣泛閱讀,挑戰性的思考不斷襲來。對於已屆退休年齡的我來說,並不平靜。我不斷產生思想上的反省和糾結,在耄耋之年受到香港年輕人的精神召喚,對逐漸沉淪的香港越發有難捨難離的感情。

在香港主權轉移二十年的過程中,我目睹承接八九民運思潮的「愛國民主派」的興起與衰落;中國大陸經濟的起飛、膨脹和對香港的侵凌;年輕本土派的崛起,他們與傳統民主派的矛盾以至對立;香港傳媒、政界以至整個社會從文明到「始於作偽,終於無恥」的淪落……。這段變化之速、之惡劣、之深刻,給我的教訓、對我人生的影響,比上半場論政時代更甚。我寫下的文章,留下的政論結集,自認為比上半場有價值,甚至不謙卑地、冒大不韙地說,我的寫作對香港年輕一代思想有一定的影響。

正在寫此文時,友人傳來噩耗:老友倪匡走了!

哀傷之餘,我不禁想到在中英談判期間,倪匡是和我一樣,公開表示反對九七轉移主權的寫作人。我們的想法反映社會上的多數,卻是公開表達這意見的少數。2019年他曾跟我說,如果當年香港有100萬人遊行反對主權轉移,英國一定不會同意讓出香港主權。只可惜當時香港絕大多數市民沒有這種自主性。前兩天台灣作家顏擇雅問我,英國或會猶豫,但中國呢?也會因為香港有100萬人上街而不「收回主權」嗎?我的回答是,倘若在簽署聯合聲明之前,那真的有這種可能。因為中國那時候確實需要香港去吸收外資、與國際聯繫,做金融轉換和進口高科技產品等等。

中國不是很要面子嗎?我說,對中國來說,實利比面子重要。面子可以用不同說法去掩飾。比如2005年與俄國簽訂條約,承認清朝割讓和俄國後來強佔的144萬平方公里土地,中國可以說這是「歷史遺留的問題」;但台灣、香港、釣魚台等就說「自古以來是中國領土」。什麼是「歷史遺留的問題」,什麼是「自古以來的領土」,都視政治實力與現實利益而提出不同說辭。

當然,這是指中英還沒有達成協議之前。簽署了聲明,香港就成了囊中物,不會再交出來了。前幾篇文章引用過邵善波的話是:你要北京不收回香港還容易些,你要它收回後不管香港事務,就根本不可能。

100萬人遊行也許可以使北京重新考慮要不要收回,但收回後則不管你多少萬人上街,北京都會認為這是挑戰它的權力,不僅不會退讓,而且還會視為敵對勢力而加碼嚴控。

之前又提過我們的作者朋友王正方,在1987年他提出關於中國的「王氏定律」,就是中國的經濟發展加政治自由等於一個常數。即如果經濟出問題了,政治上就會讓人民多講點話,也就是自由多一些;若經濟強了,就會壓抑人民的自由。二者相加,永遠是一個常數。這說法,與西方一些人認為經濟發展可以促進政治民主的想法相反。

香港九七後無論是法輪功「天滅中共」的街頭宣傳、媒體對中共暴政的揭發、2003年五十萬人的大遊行,中共都啞忍。二十三條立法被迫收回,除了香港的親中人士或大陸的所謂法律專家,中共真正掌大權的如江澤民、曾慶紅等都沒有表示意見,甚至還釋出對「不同意見」者的善意。這就是「王氏定律」在中共經濟亟需香港時的運用。

但對表達自由的容忍不表示可以在體制上削弱中共管控香港的權力。也就是說,即使出於經濟的需要,也絕對不會在政治體制上向人民放權。魏京生被捕時,北京西單的民主牆貼滿了批評中共的大字報,但魏京生要求的是政治民主化,要中共向人民讓出權力,這就要抓起來了。董建華不是因為政績和大遊行而下台,是因為他要推政制改革而下台。

中英聯合聲明後,香港抗共運動基本上由「愛國民主派」主導。但在中共眼中,愛國必須愛黨,而民主派則不論爭取中國民主還是香港民主都是「反黨」。我和倪匡在這方面有共識,但香港民主派大都沒有這種認識。

倪匡走了,深念之。這是2019年去他家中的合照。(作者提供)
倪匡走了,深念之。這是2019年去他家中的合照。(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168:香港文化界的墓碑新誌

連續的不幸消息,雖說生死有命,卻像是意味著文化界不同領域的花果飄零。

倪匡和幾位文化界朋友走了。傷痛中,想到早前陶傑兄曾指我這回憶錄會是香港文化界的集體墓誌銘。若是,那麼這墓碑上也應該刻上那幾個名字吧!

倪匡7月3日離世。前一天是導演及編劇羅啟銳逝世。一週前的6月23日,是舞台劇演員和編導古天農猝逝。兩人終年都是69歲。再早幾天的6月20日,是曾任《信報》總編輯的邱翔鐘在倫敦病逝,終年84歲。較早的3月6日,是前助理廣播處長、《頭條新聞》始創人之一施永遠離世,終年66歲。

連續的不幸消息,雖說生死有命,卻像是意味著文化界不同領域的花果飄零。

最近在1983年的電影《半邊人》(修復版)中見到古天農第一次當電影演員。那是我初認識他時的青澀容貌,當時他還是學生,參加校際戲劇演出。後來他成為香港舞台劇中的標誌性人物。我看過他的劇作《我和春天有個約會》及《南海十三郎》。

邱翔鐘大半生在英國BBC工作,來香港《信報》任總編輯的時間只有四年。2016年我去英國曾到他家作客。他一直關心香港的狀況。

所有在香港電台電視部工作過的編導或監製,對施永遠都交口稱道。無論是在張敏儀時代的開創性節目,或是在2015年退休前那幾年頂住上級壓力的堅持,施永遠對言論自由的維護都功不可沒。

網上談倪匡的人很多。在眾多引述他生前談話的視頻中,被分享最多的是六四後他在電視節目「今夜不設防」的談話。他以非常焦慮的語氣講到離九七還有2944天,日子會過很快,為了避免慘劇發生,他認為香港人應該立即去南美洲買一個島,大量人口遷徙過去。黃霑顯然不認同,他提出留在香港的人該如何自處。倪匡說,如果留在香港繼續爭取自由民主,是很危險的。北京學運從頭到尾,沒有叫過打倒共產黨的口號,只說要自由,要民主,反貪污,反官倒,這樣都被指為反革命暴亂,那香港百萬人遊行,還不是反革命行為?

他還說,中國地方大,資訊封閉,人民順從。翻查人類歷史,一個地方的民主自由,從來不是靠遊行、請願可以得到的,只有靠革命才可以改變。清朝那麼腐敗,軍力薄弱,孫中山也要靠革命,而且失敗了不知多少次才成功。相對來說,中共的組織力和暴力機器強大多了。

大約基於對中共極權統治的認識,他「買一個島」的設想又得不到響應,於是他在1992年移民美國去了。在那裡15年,到2007年才搬回香港。他說是太太不習慣在美國的生活。而我相信是因為香港儘管政治、社會在倒退,但司法獨立維持,市民仍有法律權利的保障。在香港過日子,仍然安心和較能適應。

我們有時在飯局碰頭。他有一段時間在《蘋果》副刊寫稿,文章依然生動,且一貫地反共,後來他擱筆了,說自己一生寫作的配額已經用完。

後來聽說他身體不好,走路不太方便,他太太也患了腦退化症。我們最後一次茶敘是2018年四月在他家附近茶樓,黃毓民作東邀約,同席還有陶傑和蘇賡哲。大家難得見面,於是東南西北,無所不談。

倪匡腦筋靈敏,妙語如珠。他說,中共有些提法很奇怪。比如「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究竟指復興到甚麼時代?因為「復」就是「回復」「恢復」,是復興到唐、宋呢,還是復興到國民黨時代?

他又說,「中國夢」的說法也很奇怪。因為「夢」通常是形容現實做不到的事,「做夢去吧」「做什麼白日夢」,做夢的意思就是不會實現。我說,這可能是偷取馬丁路德金的《我有一個夢》的演詞而來。不過,金的演詞是作為受壓迫的族群,向掌權者爭取黑人人權,意思是:這本來是憲法賦予的權利,現在變成現實不存在的夢想了,由此給主流社會壓力。作為國家領導人叫全民去做夢,確實是很奇怪的事。

倪匡提到「國歌法」,他說中國現在的國歌,是抗日歌曲,歌詞內容跟現在大陸主旋律的宣傳,完全相反。叫人不要做奴隸,但現在要人民七不講,不得「妄議中央」,不就是要做奴隸?而習近平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怎麼會是國歌裡「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呢?叫奴隸們「起來」,不就是要顛覆政權嗎?

最後一次見倪匡,是2019年8月。那時一個還在念中學的倪匡粉絲,求我找倪匡在他的書上簽名。我帶她去了。倪匡見到年輕人很開心,說他支持年輕人的所有行動。他重複過去說過的話:「人類之所以有進步,是因為下一代不聽上一代的話。年輕人不要聽『老頭』的話,『老頭』的話不用理,你要去找尋自己的想法。」

那時正是反送中熱潮。「當年若有100萬人上街,英國就不會輕易放棄香港」這段話,就是那時候他跟我說的。

我跟羅啟銳不算很熟。但我欣賞他和他的妻子導演張婉婷的電影作品,尤其是《秋天的童話》和《歲月神偷》。《秋天的童話》(台灣片名是《流氓大亨》)講香港人在外國相濡以沫的故事,在三十多年後大量香港人移居國外的今天,特別值得玩味。

2010年的《歲月神偷》講上世紀六十年代香港的底層故事。殖民地時代的「借來的時間,借來的空間」,也可以說是「偷得浮生」的「偷來的歲月」。那時香港人勇於面對困難的精神,左鄰右舍如一家人的社會風貌,人與人相互包容的溫馨情懷。

就是在這種環境下,香港人有了自己的身份認同,也產生了所謂香港精神。什麼是香港精神?它就是在法治自由的保障下,立足香港,不怕困難、不求掌權者恩賜而自立自強的精神。

電影取景在一條老街。而隨著城市發展,這條老街也面臨所有老房子都要拆卸重建的命運。許多香港人懷念舊物,呼籲政府保留一些舊區,毋寧說是懷念那個時代的香港精神。影片既反映、也引導了香港本土意識的興起。

在香港文化界的墓誌銘中,記下抗共意識與本土意識的合流。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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