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要競選桃園市長而被謔稱為「落跑市長」的新竹市長林智堅，和因為被黨中央冠上「陽光女孩」而不悅的前立法委員柯志恩，相繼逃不過見縫插針的政治鬥爭，因為論文相關問題而受到猛烈的政治攻擊。
判若雲泥的兩起政治攻擊
如果沒有選舉，這兩起政治攻擊都不會出現，但這兩起鬥爭事件在本質完全不同。例如，對柯志恩的攻擊是來自於長期攻擊藍營，自稱為「旅美教授」但實際身分不明的翁達瑞(有報導宣稱出面領媒體稿費的是現居加拿大的台籍教授陳時奮)，而對林智堅的攻擊則是來自於有名有姓，還有開放式服務處的國民黨台北市議員王鴻薇。表1列出了兩者的對照。
每個人都可以跟據表1的內容做出自己的判斷，我就不贅述了，這裡只補充一：用假名並自稱旅美教授至少有兩大好處，其一是用學者專家的名義迷惑讀者，使之誤以為是「客關公正的事實或評論」，其二是當事人想用法律程序追究之際，將面臨找不到加害人的障礙。換言之，那根本就是「不負責任的洗腦文」，決定刊出其投書的媒體主管該殺，毫無質疑報導其網路文章的記者也該殺！
「天下文章一大抄」的迷思
但本文無意涉入這兩起事件的是是非非，而是要討論「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個台灣社會常見的都市迷思(urban myth)…意指很多人流傳並相信，但實際上並非事實的故事或宣示。這個迷思直接衍升的後果在於，既然是天下文章一大抄，那麼念個碩士甚或博士都沒啥了不起，一點也不難，拿到了也少來顯擺！
確實，台灣已經是個「博士滿街走，碩士賤如狗」的社會，經濟學供需定律昭示了學位必定貶值的命運…勞動部統計顯示至少有10分之1的新科碩士月薪未達3萬，博碩士合計的中位數起薪僅4.5萬，而喜獲教職的新科博士將會發現起薪只有7萬出頭，大概就是和薦任8職等科長或少校軍官差不多罷了。
那麼，為什麼還有許多人願意去念碩士甚或博士學位呢？答案還是「有用」。雖然學位無法讓社會新鮮人獲得高位高薪，但足以影響每年的考績與升遷，而且有些職位或則必須擁有夠高的學位，例如大專院校教職，或則是學位和資歷一樣可以產生「過水與化妝」的效果，讓自己的履歷看起來更漂亮，尤其是不會因為學歷不夠高而衍生負面觀感，例如民選公職人員。
「學歷有用」讓台灣成為文憑主義氾濫的社會。雖然自己很可能從來沒有寫過上千字的文章，但高中開始的讀書報告和專題報告等等，都證明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在台灣通行無阻，因此對於「萬言起跳，沒有上限」的博碩士論文，往往抱著「小意思」的心態，並沒有在報名參加入學考試前就納入考量。
於是，許多不適合、不想、或沒有能力「做學問」的人，都相繼踏入研究所攻讀學位，然後他自己或他的指導教授就悲劇了…如果指導教授鐵面無私，那麼這些人的最後結果通常是先休學後退學，只有極少數能夠突破指導教授的把關而進入口試階段，反之如果指導教授被迫要協助學生畢業，那麼就必須付出大量的時間心力，提供鉅細靡遺的指點說明，並且還要拖著其他兩位或四位教授一起放水，捨棄學術良心而選擇皆大歡喜。
為什麼會這樣呢？因為博碩士論文是用來證明「做學問的能力」，而做學問很難、很辛苦，跟本不是篤信升學主義和文憑主義的台灣學生所能想像的，對於那些工作忙碌的「企業家班」或「在職專班」學員來說，更幾乎可說是不可能的任務。(相關報導：葉日武觀點：放眼天下才知道…我被台灣的教育騙了？) 所以台北市長柯文哲才會說，政治人物「每天喝酒吃飯還能寫論文，不要騙了」，而且「不只林智堅他一人」。
簡單的說，「天下文章一大抄」能夠在台灣通行無阻，主因在於從教育部官員到各級學校師生，經常都罔顧教育目標和學術倫理，走上一切應付了事的「形式主義」，於是論文及其口試只是「走個流程」，多半只是幫研究生擦屁股，幾乎完全沒有「考試的味道」。珍惜羽毛的學校或教師或許還會自我要求，但已經被招生壓力壓得喘不過氣的學校當然不敢玩真的。
然而，萬一碰到「有所為，有所不為」，把學術倫理擺在第一的指導教授和口試委員，深信天下文章一大抄的研究生就必定撞牆，指導教授根本不會同意口試，即使研究生引進外力攻破這一關，結果也必然是「慘遭社會毒打」，不但會在口試現場尷尬到面紅而赤，而且還會得到一個「下學期再來」的評分，不改弦易轍的話必然會換來「畢不了業」的苦果！
「玩真的」之下恐怖至極的口試
如果玩真的，那麼論文口試究竟是什麼樣子呢？媒體曾經報導台灣罕見的一個典範…口試委員根據論文的參考文獻，抱著一大疊書籍和期刊走進試場，然後逐一指著論文的引述說，「你說你是引述這篇，那麼麻煩你告訴我，你是在第幾頁的哪邊看到這段文字？」
換言之，按理你至少必須熟讀好幾本書和幾十篇論文，才有可能針對一個具有學術貢獻的研究主題，在指導教授同意下進入撰寫研究計畫的階段，其後必須逐段引述適當的文獻，直到整本研究計畫完成為止。這是5千字以上，需要良好的邏輯來組織，而且必須反映既有重要文獻的浩大工程。資深教師擁有累積優勢，不需要從零開始，但初學者別無抉擇，我的一位學弟就坦言「論文是拿肝換來的」，但他只是相對稀有的特例。
我們的研究生實際上到底是怎麼寫論文呢？許多學門都可以先到國家圖書館的《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下載相關且提供全文的博碩士論文並進行解密，然後剩下的就只是「複製貼上加調整」的遊戲了，根本沒有挑戰性可言…這點導致該網站流量極大，即使是農曆年期間都至少有數千人掛在上頭。
口說無憑，用林智堅的中華大學碩士論文當範例吧。如果我是他的指導教授或口試委員，而且沒有系所招生、人情壓力、時間限制等非學術考量，那麼先不管論文內容寫得如何，我至少會先問他3個問題，如表2左側所示。而我的理由在於，學術研究多半是如同牛頓(Isaac Newton)所言的「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因此只要研究主題是「顧客滿意度(customer satisfaction)」，就應該知道這個議題的歷史發展，同時也就應該知道這3個問題所涉及的重大研究發現，因此不論其論文當中有無提及都應該提問。
表2右側則是我心中最起碼的合格標準，如果能夠回答得更詳盡深入當然更好，甚至用自己的邏輯提出推斷也可以拿到部分分數，但無論如何不能沉默以對或坦言「不知道」，否則那一題就是零分…這3個問題的答案是一位「顧客滿意度學者專家」必備的知識，答不出來就表示肚子裡沒料，論文必定是虛有其表。
漏洞百出的論文內容
在論文內容方面，我至少會針對各章的重大缺失分別提出質疑。同樣以林智堅的中華大學碩士論文為例，其內容堪稱是漏洞百出，如果真的是抄襲新竹科學園區的研究報告，那麼竹科應該是按照政府機關陋規來「灑錢做公關」，而整篇報告應該是「教授出面搶研究案並負責動嘴，學生助理負責動手而忙翻天」這個學界陋規的產物。
如表3所示，我的第一個問題會是研究目的與研究發現的關聯…這是碩士論文乃至於台灣頂尖期刊收錄論文經常出現的重大錯誤，按理不應該存在，但人類社會的現實經常不講理。表3第一列說明了林智堅在這方面所犯的部份錯誤，其下是其他必須修訂的重大錯誤範例，同樣也是國內碩士論文常見的錯誤，只有最後一項屬於寫作細節暴露的「疑似抄襲」…直接利用Word的「取代」功能，將全部的「新竹科學工業園區」改成「該科學工業園區」。
這個部分並沒有口試問題與合格答案，因為很單純的就是「寫錯了」或「做錯了」，基本上不需要學生答辯，碩博士生通常也不足以推翻「廣受接納」的文獻結論或研究設計(認為有必要時當然還是可以選擇提問的方式)。因此，國內典型的口試當中，口試委員經常是直接指出這些錯誤，然後授權指導教授監督研究生修訂，而指導教授當然就是「口頭應允，隨後視情況而定」了。
我不知道這樣玩真的以後，全台灣究竟有多少個研究生能夠過關(當然，林智堅必定會撞牆)，但我的主觀估計是遠低於半數，除了少數真的在做學問的怪胎之外，應該都會掛掉…因此，除非有道德潔癖，而且和頂尖大學一樣沒有招生壓力，否則指導教授通常都會事先懇請口試委員賣點面子，不要玩真的刁難學生。
這個過程導致許多論文品質低落，內行人看到就只會冒出「笑死人」這3個字。因此，許多研究生自己清楚自家事，乾脆就把論文設定為「永遠不開放」，雖然無法杜絕紙本的流傳，至少避免每個人都可以透過國圖取得全文電子檔。國圖未提供完整的統計，但以已經排除可能要改寫投稿的105年論文為例，有41所大專院校的論文全文公開率未能超過5成，而且台大、政大、淡江、中原等名校的公開率都是個位數！
所以，如果你是個研究生，那麼對於畢業論文就應該心裡有數，要不然就是跳下去拼命用肝來換，要不然就是跟指導教授打好關係，讓他願意幫你解決寫作問題並放水護航。真的沒辦法的話，就取得指導教授同意，花點銀子請論文代寫業者捉刀吧…雖然違反學術倫理，但是在台灣這個「道德一斤多少錢」的大環境下，連總統都鬧出無法清楚交代的論文醜聞，潔身自愛能夠提高自己的身價嗎？何況，目前普遍存在的指導教授護航放水，何嘗不是違反學術倫理！
如果你只是看熱鬧的民眾，那麼只有一句話：對於在選舉過程中有關論文抄襲的政治攻擊，不要立刻看顏色選邊站。理由已如前述…你的許多親朋好友也是這樣混到學位的，多數台灣學生都無法在「玩真的」之下順利畢業，站在哪一邊都有得罪人的社會風險。當然，若確實是竹科灑銀子然後讓研究報告變成碩士論文，那麼就不光是違反學術倫理，而是犯法的「利益輸送」和「圖利他人」，第一個要追究的不是林智堅，而是竹科的相關事務主管！
學者專家可能無從把關
最後還要提示一個外行人的迷思…只要願意，那麼指導教授和口試委員就可以在Turnitin這類文章剽竊檢測工具的幫助下，大致上杜絕讀書報告或學位論文抄襲的老問題。
先談Turnitin這類檢測軟體。許多大專院校已經規定，研究生提出論文計畫書或申請論文口試時，必須用校方購買的軟體對論文初稿進行檢測，並將檢測報告當作附件上呈。但這類軟體有兩個大問題，其一是只能檢測到是否與網路上的公開文件雷同，無法進入國圖的博碩士論文系統比對(需要帳號密碼方可登入)，但後者卻是國內研究生最常抄襲的源頭…這也是王鴻薇被迫用人工比對，無法提供軟體比對結果的原因。
其二是教師不能只看檢測軟體給出的「相似度指數」，必須逐頁檢視哪些地方和網路文獻相似，並主觀判定哪些部份可以忽略，哪些部分必須修訂或重寫。尤其重要的是，不能因為「相似度指數」達到某個水準就認定抄襲嚴重，因為這些軟體經常把網路上重複出現的專有名詞和參考文獻標題視為「相似」，所以即使整篇論文完全出自研究生之手，相似度指數也可能很嚇人。
我曾經從頭到尾自己寫完一篇小論文，完全沒有拿其他文獻複製貼上的動作，但相似度指數仍然超過25%，外行人可能因此認定我的論文有4分之1以上是抄襲而來，若身處政壇則很可能出現「黃泥掉褲襠，不是屎也是屎」的困境！
再談教師這頭。前文已經指出，資深教師擁有累積優勢，對某些議題已經具備一定的認識，但這並不表示他們必定可以找出抄襲的部分…那是只有電腦才能做到，遠超出人類生理極限的要求。
國外的一項實驗證明學界根本無法把關。主持研究的學者找出近期在頂尖期刊出現的12篇論文，修改作者資料後原封不動的重新投稿到刊出那篇論文的期刊，結果很嚇人，38位編輯和審稿人當中，只有3個人發現那是已發表論文重新投稿，於是有9篇論文進入正常審查程序。
這是整篇論文全部原封不動的實驗，但絕大部分編輯和審稿人都未能察覺，而這些人卻都是該學門領域的頂尖之選，那麼對於一般的大學教師和頂尖期刊以外的論文，有可能做到近乎完美的把關嗎？
部份台灣的研究生也深諳此道，仗著自己的英文底子還不錯，直接在近期發表的國外期刊論文當中挑出一篇，然後自己的論文就大致搞定…從研究動機開始，到文獻回顧、研究設計、資料分析、以及結論與建議，都可以找到略嫌精簡的敘述，只要自己在其中加點料就行了。正如前述的實驗結果，指導教授和口試委員通常看不出來，而我也曾經以「旁聽」的身分，親眼見證採納這個捷徑的研究生順利過關(說老實話，我的碩士論文也大致是這樣來的)。
面對不講理的社會現實吧
本文標題有「林智堅論文抄襲案」這幾個字，但我拿不到新竹科學園區的委外研究報告，無法百分之百斷言是否抄襲。然而，從媒體報導的「連錯字都一樣」，以及表3最後一列指出論文開頭第一句話的詭異，其實真相已經呼之欲出…抄襲，而且是很不用心的抄襲。只不過這並不是本文的重點，以上討論其實只是想要提出3點呼籲。
其一，在文憑主義高張的台灣，論文抄襲幾乎是必然的結果，只有少數例外，因此不論是政壇用論文抄襲彼此攻擊，還是其他的論文抄襲事件，我們都應該平心靜氣以對。除非屬於「一稿兩投」和「近乎全部複製貼上」這類極端的狀況，否則就像體諒自己念研究所的親友一樣，體諒一下他們不得已的苦衷吧。
這個建議非關道德修養，而是源自於台灣社會不講理的現實，也是文憑主義衍生的社會共業。你可以讚美堅守學術倫理的清流，但應該譴責的不是個人，而是包括你自己在內，共同創造且使之無所不在的文憑主義。
其二，不要把抄襲的風氣歸咎於指導教授或口試委員未能嚴格把關。基於種種因素，他們經常不願也不能嚴格把關，而即使真的願意全力以赴，也不可能做到完美無缺，因為沒有人能夠記住特定研究主題所涵蓋的全部文獻…電腦也不行，除非配備超強的駭客軟體，隨時都能夠直接突破防火牆，殺入國圖、期刊、以及竹科等機構的網站並取得各種文件的全文！
其三，如果你或你的親友正在考慮是否要念研究所，那麼本文所揭露的現實，可以做為你最後決定前的考量事項，或提供給親朋好友的必要資訊…尤其是不要以為靠著天下文章一大抄就必定可以輕鬆畢業，更不要期待指導教授必定會跳下來幫你搞定一切，運氣不好的話還會碰到兩種極端的教師，或則嚴格要求學術品質，或則放任學生自生自滅，屆時研究生只有欲哭無淚的份！
＊作者為大學退休教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