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梓潔散文選(2):老派豆腐

2022-07-01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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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腐,是這麼容易、也不容易,簡單、也不簡單的食物。(pixabay)

豆腐,是這麼容易、也不容易,簡單、也不簡單的食物。(pixabay)

我是個硬漢,卻愛吃豆腐,這是件浪漫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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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吃豆腐的記憶,是小時候的肉圓攤。彰化肉圓只是籠統的說法,事實上,彰化肉圓又分彰化肉圓(很大顆、圓扁狀、包很多東西)、員林肉圓(個頭小、皮薄),以及北斗肉圓(皮厚實有嚼勁、只包筍角和豬肉),我們家吃的是北斗肉圓。媽祖廟奠安宮的一樓,有著各種台灣小吃攤位,以現在的詞彙叫做「美食街」,但我們仍照大人們的叫法,稱之為「宮口」,有種江湖堂口的感覺。

宮口光是肉圓就有三攤以上,名稱都是肉圓兩字再加上一個醒目的單字,肉圓生、肉圓瑞、肉圓火、肉圓儀、肉圓詹,每攤都是代代相傳。另外還有高麗菜飯、筒仔米糕、各種放在小盅裡的排骨湯,有蚵仔煎、鵝肉攤、肉燥意麵,還有外面很少見到的現打花生沙牛乳。在這麼多台式老派小吃裡,肉圓攤的豆腐湯獨樹一格,就是只有豆腐,湯。兩塊煮得毛孔全開的板豆腐,泡在清清如水的大骨湯裡,依個人喜好灑點芹菜粒和白胡椒,一碗十塊錢。

20190521-彰化肉圓,台灣小吃。(顏麟宇攝)
彰化肉圓。(資料照,顏麟宇攝)

不是都市的外省小館裡吃的那種現煮小白菜嫩豆腐湯,也不是平價快餐定食常見的那種加了柴魚和海帶芽的台式味噌湯,就是只有豆腐。這種充滿自信的作法,我長大後只有在京都的湯豆腐見到。

很難形容那種只花十塊錢就可以吃到湯豆腐的感覺。

我們家最常吃的是肉圓瑞。坐在媽祖廟前,周圍是騎著摩托車頂著小捲頭的小鎮媽媽、捲起褲管的尋常庶民、以及跟著大人們來、開始老派美食教養的小孩們,面前是直徑一公尺的油鍋,裡面浮著一顆顆肥滿滾燙的肉圓。以鐵湯匙切開板豆腐,看著它剖面的每個毛孔都注滿湯汁,但豆腐本體依然扎實,用現在的詞彙叫做「爆漿」。

有趣的是,通常好吃的東西會想多來個幾份,但豆腐湯不是,一碗、兩塊豆腐,就足夠。吃完一塊豆腐時,會覺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事,就是碗裡還有一塊豆腐。

偶爾,母親沒有功夫熬湯時,會說:去肉圓瑞包個二十塊豆腐湯吧。連對母親這種極擅烹飪的主婦來說,不是開火煮滾水下豆腐就可以叫做豆腐湯,那鍋擺在肉圓油鍋旁邊、從早熬到晚的豆腐湯才夠格叫豆腐湯。

北斗肉圓攤還有一特色,包裝方式。用塑膠袋裝好肉圓(大部分人一次十顆起跳)與豆腐湯,會再以舊報紙像包禮物一樣包上兩層,功能大概是保溫吧。但因應外食人口越來越多,近年改以一人一份的紙碗裝盛。

外帶豆腐湯的時候,母親會特別叮嚀:叫他用塑膠袋裝哦。不是為了環保不用免洗紙碗,而是用塑膠袋的話,老闆難免會多灌進兩大瓢湯,裝滿為止。買回家,倒出來,也就是一鍋了。

有陣子吃方便素,但家裡餐桌慣常有魚有肉,母親會在傍晚料理好一桌飯菜後,再出門到宮口幫我買一碗豆腐湯,這是件浪漫的事。

喜歡吃豆腐,有時為了方便,也就買超市盒裝板豆腐,自己做加了很多料、快速煮成的番茄青菜豆腐蛋花湯,或用嫩豆腐做皮蛋豆腐、涼拌豆腐,近年去過四川以後,也喜歡上川味老派吃法:香油、辣油、辣子、醋、蔥花、白芝麻調好醬汁之後,把白豆腐浸進去,看起來紅通通,吃起來卻很清爽。

豆腐。(pixabay)
川味豆腐看起來紅通通,吃起來卻很清爽。(示意圖,pixabay)

豆腐既能吸附湯汁,又能解辣解膩。

近年餐廳裡有道突然流行起來的菜,叫老皮嫩肉,把炸過的蛋豆腐燴入高湯,我則沒那麼喜愛,為什麼呢?可能因為太像嬰兒吃的了。

在老派豆腐控心目中,大概只有放在木板上由豆腐店送來的板豆腐才叫豆腐。

我就曾住在這樣的百年豆腐店旁邊。

二十七歲到三十四歲,一般人認為最該浸潤在都市裡玩耍社交學習時尚品味接受一切文明薰陶的年紀,我與兩隻貓住在山裡。台北與宜蘭交界的石碇,聽起來很荒涼,但其實只要開個二三十分鐘的車,就可以到信義區,滿足上述的需求。

石碇豆腐不是深坑臭豆腐,而是傳統的、原味豆香濃郁、再帶點焦香的板豆腐。平日冷清的山城,週末會湧進從都市來吃豆腐的遊客。百年王家豆腐店,從我住的公寓大樓,只要步行五分鐘。若起得早,便可買到清晨六、七點出爐的豆腐與豆漿,提著白豆腐,迎著照進溪谷的第一道陽光,四周綠樹燦亮,有什麼比這還浪漫。

然而,成為居民以後,難免驕慢而怠惰。明明樓下就有都市人趨之若騖、週末特別驅車前來排隊的百年豆腐店,卻連下樓都懶惰。這時,不得不感謝新北市環保局。為什麼?因為石碇的垃圾車一天只有一班,早上七點。丟了垃圾,人已在樓下,陽光明媚,豆腐店就在一百公尺外,不買嗎?

豆腐店旁邊有兩家食堂,賣豆腐三吃、現宰土雞和野菜。三吃的作法是:紅燒、豆腐羹和炸豆腐,家人朋友來訪時我常帶他們去。飯後甜點是旁邊小舖的豆腐冰淇淋和豆腐蛋糕,最後再各帶一瓶豆漿回家。

有幾年,《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辦的時報文學獎頒獎典禮,邀請作家們一人帶一道菜,必須是獨家拿手菜或名產,在徐州路市長官邸的後院進行文人午後野宴,發起此活動的劉克襄老師指定要我帶石碇豆腐,果然大受好評。一年一度的作家上菜盛會,如今回想起來,也是老派文人的浪漫了。

那麼,在石碇旁邊、名氣更大的深坑臭豆腐如何呢?

老實說,我一個人的時候,極少去光顧。石碇人去深坑只會去全聯而已。這兩年,身邊有人了,而那人不太愛傳統豆腐,卻很愛臭豆腐。兩個人約了吃早午餐,不是去城市裡的網美咖啡吃擺盤美美的沙拉炒蛋壓烤三明治,而是深坑老街的臭豆腐食堂。

蒸的、炸的,加上一大碗滷桂竹筍、珠蔥炒蛋、炒檳榔花或川七水蓮山蘇,一桌滿滿,拍照打卡仍很賞心悅目,笑稱這是中年人的早午餐,是老派約會了。

豆腐,是這麼容易、也不容易,簡單、也不簡單的食物。我不會因為愛豆腐而跑去學做豆腐,但我會把吃豆腐一事當做儀式與默契,繼續長年操持,成為老派印記。

*作者為作家、編劇,現為逢甲大學人文社會學院助理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最新散文集《化城》(皇冠)。

《化城》立封+書腰。(皇冠出版)
《化城》立封。(皇冠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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