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會問我，我會不會害怕某天清晨醒來之後發現自己失去了喜感？答案是不會，因為喜感不是像你穿在身上的襯衫，你會突然醒來找不到襯衫，你要麼就是有喜感，要麼就沒有。如果你有，你就是有，而且這不是你會失去的一件物品，或是暫時性的瘋狂。如果我醒來失去了喜感，那就不是我了。這意思不是說你絕對不會醒來時心情不好，痛恨世界，生氣人們的愚蠢，憤怒宇宙的空虛，這點我倒是得承認我每天早上醒來都準時有這些感受，但是這反而有助於我產生幽默感，而不是抹除它。就像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我對人類感到巨大的憂傷；但是不像伯特蘭．羅素，我不會做直式除法。也許我沒辦法將我的痛苦轉化成偉大的藝術或哲學，但是我會寫很好的笑話，它們可以暫時分散注意力，並緩解宇宙大爆炸後不負責任的後果。
我從來不認為生小孩，把小孩帶到這個世界是給他們恩惠。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拉斯（Sophocles）說，從未出生可能才是最大的恩賜。當然，如果他曾經聽過巴德．鮑威爾（Bud Powell）演奏〈波卡圓點和月光〉（Polka Dots and Moonbeams），我不確定他是否還會這麼說。宋宜和我選擇領養，試圖讓2個已經受困於精神病院的孤兒的命運得以改善。這點我們做到了。我是個很喜歡小孩的深情父親。我一直覺得宋宜對小孩子太嚴厲，她卻認為我太放任。但是宋宜比我了解生存之道，她比較務實。例如，我無法忍受一個星期在集中營沒有臉部去角質海綿，宋宜則是在2天之後就可以讓蓋世太保幫她把早餐送到床上。
所以，所有這些重要事務；孩子的教育、夏令營、夏季打工、旅行、醫生、家教、功課、過夜等，她都以普魯士人的效率完成，只差沒有留下決鬥的傷疤而已。我只是擁抱她們，給她們錢，從不拒絕她們，唯一擔心的只怕有一天，她們會因為遺傳性的精神疾病把宋宜和我在睡夢中幹掉。宋宜會去參加學校的每一項會議和活動，我卻覺得它們很無聊。我出席只是為了盡父母的義務，但是隨著老師開始嘮叨，我的思緒飄到遠方，開始構思新的藉口以規避陪審員的義務。我的意思是，讓我們這麼說，我們是在討論曼吉或貝契下學期要上的課，好像真的很重要，我知道她會讀《織工馬南傳》（Silas Marner）或解剖一隻青蛙。我克盡職責地坐著，當老師們胡言亂語時，我徒勞無功地與古老的倦怠感奮鬥，最後當一切都結束了，我正迫不及待地要衝去唐人街大啖螞蟻上樹，但是總有一些讓你很想掐死他們的家長會提出問題，拖延我重要的咀嚼時間。「科學課是只教授一種繁殖方式，還是也會同樣介紹送子鳥？」「孩子們是否需要上閱讀課和寫作課才能畢業？」「我女兒想成為自殺炸彈客，她需要上樂器課嗎？」當然，沒有看過你的小孩在手搖鈴音樂會上表演，你不算有活過；但是，這很值得，因為他們真的很可愛。
所以呢，回答你不曾問過的問題，我從來不曾在醒來時因為想到自己會失去幽默感而感到恐慌，我也從來不曾因為遭遇寫作瓶頸而感到痛苦。但是《解構哈利》（Deconstructing Harry）中的主角哈利．布洛克（Harry Block）被文思枯竭所折騰。我很喜歡這部電影，如果你查看演員名單，你會發現它像是由天賦卓越的男女演員所組成的「全明星隊」，其中有些人我曾經合作過，有一些則是有幸第一次與他們合作。我記得在開拍前，瑪麗葉．海明威來到我的剪接室，告訴我她想要回到表演圈；她已經回復單身，而她人生的高峰則是演出《曼哈頓》。那時我沒有合適她演出的角色，但是若她不在意演出小配角，我還有一個尚未試鏡的角色。她說不在意，所以我們幫她試鏡，她依舊表現非常精采。我很高興再度見到她。幾年後，我們再度約在希普里雅尼酒店吃飯。
她很熱中於健康生活，不只為她自己，也幫助別人。我回想起她邀請我到愛達荷州克川市，群山覆雪，我記得我望著窗外冰天雪地的院子裡她在大蹦床上蹦蹦跳跳，6呎高、漂亮、健康、才華
洋溢，健美的金髮女神，我這麼想著。真希望蘭妮．萊芬斯妲（Leni Riefenstahl）在這裡！然後我的心思飄到她的祖父，就在不遠處，有一天早上醒來，拿著手槍對準自己的頭，扣下扳機，而我和露易絲以此為藉口相約見面聊天，那時我們盲目地相愛，而此時露易絲已經是我的前妻，而我正在這裡拜訪瑪麗葉，與海明威的兒子共用浴室，而我不想要與一個男人共用浴室，不論他的父親曾經目睹多少健壯勇敢的牛隻死去，我不知道此一思緒將飄落何處，只知道生命如此諷刺，讓人難以理解。
在《解構哈利》中我再度與茱蒂．戴維斯（Judy Davis）合作。我們曾經在《賢伉儷》中共事過，那是一個令人不安的經驗。為什麼不安？因為她顯然是一個卓越的演員，我被她嚇到了。我從來不想和她說話也不想洩露真相：我是極端無趣、膚淺、而且令人失望的人，如果你認識我的話。結果我從來沒有對她說話，而她，直覺地感覺我沒有什麼話可說，所以也從來沒有對我說話。所以我們合拍過幾部片，我總是在試裝時遇到她，向她點頭，嘴邊掛著微弱的微笑，然後就沒有再看到她，直到她在場景出現。「開始！」喊出之後，她的表演總是那麼出色，那麼令人興奮，那麼性感，那麼出人意表。「卡！」。我會說，很棒！我們繼續。她離開現場，當天稍後我會在那個場景再度遇到她，或者第2天，或者下星期，同樣的沉默在我們倆之間。聘請有才氣的人是我的座右銘，不要妨礙他們。
我被稱為「文藝復興人」，當然他們指的不是義大利的文藝復興，而是指印度戈文德山脈（Govind Ghat）的原生犛牛成群結隊回到冰寒山坡那樣的生命復甦。然而為了保持那樣的文化形象，我決定帶我們爵士樂團到歐洲巡迴演出。作為一個非常專注的業餘愛好者，我的風格模仿自（竊取自）偉大的紐奧良單簧管大師，如喬治．路易斯、強尼．杜德、艾伯特．柏邦克（Albert Burbank）、西德尼．貝契。我的問題不只是我演奏得沒有情感，音感，或節奏，而是我厚顏無恥，毫無畏懼地演奏，好像我真的有什麼東西要述說一般。而且觀眾出現了，而且當我們的真正領導，一流的班卓琴師艾德．戴維斯（Eddie Davis）建議我們到歐洲巡迴表演時，我就像個不知道自己有多遜的笨蛋，帶著一個真正無知者的自信立刻響應。我不斷練習，嘗試更換不同的吹嘴和簧片，從未理解到並不是器材讓我聽起來像嗑了安非他命興奮過度的公雞。我相信是珍．杜瑪尼安的決定，我們要為這趟巡演留下紀錄。珍聘請了電影圈內最優秀的紀錄片導演芭芭拉．柯波（Barbara Kopple）幫我們隨團拍攝，捕捉我們台上、台下的點點滴滴，製作時空膠囊以備史密森尼博物館（Smithsonian Institution）要求典藏。
這部紀錄片就是《野人藍調》（Wild Man Blues），可想而知，雖然我的演奏不怎麼樣，柯波還是拍出一部很精采的紀錄片。我看了，覺得非常犀利、風趣、精準。我想我是有偏見，因為我本來就不是令人厭惡的人，我其實就像生活中一樣，無害但有點滑稽；至於我的演奏，芭芭拉小心翼翼地從粗糠中篩選出小麥，再將少量的小麥變成了幾滴醇酒。
＊作者伍迪．艾倫（Woody Allen），美國著名電影導演、編劇、演員與音樂家。他曾經是脫口秀喜劇演員，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其作品備受肯定。本文選自作者所著《憑空而來：伍迪．艾倫回憶錄》（黑體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