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帶你了解米亞所發動如同亞哈（註：白鯨記中的船長）尋求復仇般驚天動地的詳細過程。我是如何度過這段苦難？──真是可怕的苦難。誣告、醜陋的媒體、巨額的法律費用。為了要看我的女兒狄倫，我花了數百萬元希望得到比較不帶偏見的判決，卻徒勞無功。與此同時，米亞又跑到另一個法庭，試圖要取消我對狄倫和摩西的扶養權；但是這位法官，一位女性，立刻看穿她。經過幾週法院奔走，事情顯然讓米亞很痛苦，這不是一個她可以欺騙的法官，所以她靜悄悄地打包撤退。至於我，除了沒戴假鼻子假眼鏡絕不公開露臉外，我就是投入自己的事業與工作。我一邊工作，一邊被跟蹤，被詆毀，被抹黑。因為無辜，我不覺得這是我的問題。讓他們繼續吧，我不會因為這個被野蠻群眾當作茶餘飯後笑談的誤判，就犧牲我寶貴的工作時間。小時候在 PAL 運動聯盟期間，我是二壘手，曾經被裁判誤判過很多次，我都活過來了，這只是另外一次，我會熬過去，訣竅就是接受誤判，繼續前進。
我每週都演奏爵士樂，從不錯過任何一個時段。我寫劇本，有一天晚上在外百老匯與大衛．馬密（David Mamet）和愛琳．梅各推出一齣獨幕劇。我拍了一部電影，和我的爵士樂團一起巡迴歐洲表演。每當讀到或聽到有關我私生活的任何廢話時，我一直都以鴕鳥心態對應。我說「鴕鳥」意思是指，在一年到一年半之間大屠殺進行得如火如荼的時候，我絕不讀或看任何一件與我相關的事情。知道自己會被抹黑，我限制自己所閱讀的報紙內容，只讀重點大綱，不理會細微枝節。電視台全都是名嘴和各行各業的專家針對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情交換理論和錯誤訊息。他們充滿自信地炫耀他們的洞見並且講得和真的一樣。我很快就放棄看新聞和談話性節目，只看運動節目和電影，並且，照常，工作。寫作。
我知道，任何願意深入調查此事的人都會清楚這顯然是一樁不實的指控，並且整個事情最終會水落石出。仍然有一些人不了解，雖然事實邏輯盡在眼前，他們出於某些原因，似乎不想要理解。沒有事情可以動搖他們的想法，我強暴了米亞未成年的、智障的女兒，或是我與自己的女兒結婚，或是我猥褻了狄倫。我相信在適當的時候，常識、理性和證據會降臨在即便是最冷漠的蠢蛋身上。不過我也曾經以為希拉蕊（Hillary Clinton）會勝選。
同時，宋宜和我領養了2個剛出生的女孩，一個韓國人，一個美國人。順帶一提，在他們將2個孩子，尤其是女孩，交給一個被指控猥褻兒童的男人之前，2個不同的法官非常徹底地調查，以確保他們沒有把2個嬰兒送給一頭猛獸。因為經過法官們的審查，指控顯然毫無根據，我們的領養完全沒有問題。我很高興向大家報告，2個女孩健康成長沒有受到他們所謂的惡魔父親的傷害，並且都上了大學，法官批准收養的決定被證明是正確明智的。雖然發誓過要永遠住在頂樓公寓，我們還是搬家了，因為我們第一個孩子出生，加上保姆，頂樓公寓太小了。我們搬到92街的一棟宏偉的大廈，建坪2萬平方呎（大約560坪），令人驚嘆的豪宅，這樣不會太小了，而是太大了。客廳（至少我們認為它是客廳）是一間很大的宴會廳，我們擺放了家具，沙發，幾個談話區，一架鋼琴；還有一間撞球室，幾間臥室，幾間廚房，2座電梯——天啊，真的好巨大！
後來有一位在這個房子長大，如今住在第5大道的女士，道格拉斯．迪倫夫人（Mrs. Douglas Dillon），前財政部長的遺孀，她問說是否可以過來懷舊一下，我們當然欣然答應。一直到那時候，我們才知道她的家人一直讓這間巨大的宴會廳空著，門關著，只在辦大型派對時才擺上桌椅。與此同時，我們邀請朋友過來，在房間裡四處遊蕩，從一個談話區到另一個談話區，試圖利用這些空間。我們在那裡住了幾年，後來搬出去。之後我們在一間破舊的分租公寓裡住了2年，那裡曾經是2個出軌戀人的約會場所，後來那個男人謀殺了那個女人的丈夫；那位長島承包商在可憐的丈夫睡覺時敲破他的腦袋。聳人聽聞的新聞，電視報導，你應該有聽說。
最後我們終於找到完美合適我們的房子，比我們搬離頂樓公寓時我們變得比較有經驗了，知道什麼是我們需要的，什麼是不需要的。房子與公寓有很大的不同，在紐約住公寓有很多方便之處，但是住獨棟房屋你則是獨立自主。你可以任意施工隨你高興，你的一舉一動不需要管理委員會同意；你不用在清晨醒來發現窗外架起鷹架將要把你的視野遮蔽3個月，或是要停水一整天，所以我們事先通知你要儲水。
或者，最重要的是，若你住的是房屋合作社，當你終於為你的房子找到買主時，這個人最終還必須得到委員會主席與他的隨眾的認可。住獨棟房子就不會發生這種沒有尊嚴的事情，不論好壞你都自己做主。所以在1月零下5度時沒有門房可以幫你叫計程車，或者幫你剷雪，讓你不至於因為太疲勞沒有清理導致人行道上有路人摔斷骨盆而被告；你也不會在上上下下的電梯中遇到某些用香水泡過澡，又假裝她的哈巴狗不會嚇到人的房客。我們擁有一間你可以想像的最可愛最漂亮的獨棟別墅，屋齡超過125年，許多細部還保留原貌，很多個壁爐，還有一座漂亮的花園。每天清晨我沉重地走下樓梯，帶著神秘的宿醉，因為我根本不喝酒，打開一樓的百葉窗，一座充滿魯尼恩風格百老匯世界，形容詞「魯尼恩風格」（Runyonesque）是指其小說中所描繪的景象和角色對話。活力充沛的紐約市就在那裡。如果我運氣好的話，天氣灰濛濛，我的腦中會響起作曲家亞佛烈．紐曼（Alfred Newman）的〈街景〉（Street Scene），我會告訴自己，我真的在這個傳奇之島擁有一小片立錐之地了。接著我會想起土地稅、房屋稅等，然後我的關節炎就會發作。在《安妮霍爾》中我必須決定讓安妮和艾維住在哪個街區，我選擇了一個我認為綠樹成蔭而且很上鏡頭的街區，上東區最美麗的街區，如今我就住在那裡，就在安妮．霍爾的正對面。
所以宋宜和我繼續過著我們的生活，現在她當了媽媽，適度地操心著我們女兒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個小問題，並確保她們成長於藝術、法語和音樂的環境中，我則教她們學習辨識讓分賭博。我繼續拍片，以為所有這些非常明確而且結論一致的調查已經讓誣告的折磨永遠平息。我不知道的是，一旦被抹黑將永遠洗刷不掉。我原本計劃拍攝的《曼哈頓神秘謀殺》（Manhattan Murder Mystery）是由我和米亞主演，但是我們的關係已經凍結成了洛克福羊藍乳酪，很明顯地我們不可能再合作了。米亞讓所有人跌破眼鏡，她想要拍這部電影，而且揚言若我不用她要告我。這一切是在她向全世界信誓旦旦地說我強暴、猥褻了宋宜和狄倫之後。我想「表演」就在她的血液之中。
無論如何，我聘請了基頓，她飛到東部來，我們好像回到過去的時光。對我而言這是一部全然自我放縱的電影。我從小就喜歡謀殺懸疑劇，片中主角俏皮笑話連篇，喜劇男星膽小卻逗趣，女主角總是太冒進給大家惹來麻煩。我喜歡的女主角不只能夠獨當一面，還可以和男主角互尬笑話並且還經常能夠壓制他們；而基頓就經常把我比下去。這是我拍過最好的電影之一，有趣、故事好、笑話好、不造作，而且滿足了我想要沉浸在那些我從小就耳濡目染並且深受其影響的電影中的渴望。基頓和我飾演一對居住在曼哈頓的世故老練的夫妻，兩人逐漸陷入一件懸案之中。沒有存在主義主題，沒有悲劇高潮，也沒有令人再三回味的訊息。這全然就是一部飛機上打發時間的電影。到現在你應該已經了解我不是什麼天才導演，他們的拍片現場總是充滿激情，充滿危機，以及喜怒無常的情緒爆發。可能因為我是一個天性比較安靜的人，我既是編劇又是導演又掌控整部影片，我從不聘請惹麻煩的人，不管他們是多麼出色。
總之，如果要我說出我生命中的快樂時光，我想我會說就是接下來的那些年。我愛宋宜，儘管為了追求她我遭到猛烈的抨擊，但是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當事情變得艱難，我到處受到誹謗時，有人問我，若預先知道結果，我是否會希望不曾和宋宜交往？我總是毫不猶豫地回答我會再來一次，我生命中最令我滿意的成就，不是我的電影，而是我能夠把宋宜從可怕的處境中解放出來，讓她有機會綻放，了解她的潛能，她永遠不用再吃肥皂或渴望擁抱或再被人家用電話打她。
＊作者伍迪．艾倫（Woody Allen），美國著名電影導演、編劇、演員與音樂家。他曾經是脫口秀喜劇演員，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其作品備受肯定。本文選自作者所著《憑空而來：伍迪．艾倫回憶錄》（黑體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