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基於原則的抗議是社會免疫系統,其衰弱則預示死亡

2022-06-26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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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名日籍作家新井一二三,也是從《九十年代》專欄開始走紅文壇。(來源:新井一二三臉書粉絲頁)

知名日籍作家新井一二三,也是從《九十年代》專欄開始走紅文壇。(來源:新井一二三臉書粉絲頁)

他說的「統一有什麼好,不統一有什麼不好」這句話,破除了我當年認為「統一是天經地義」的迷思。

失敗者回憶錄153:數十年的幾支健筆——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三)

要寫《七十》《九十》的作者們,再寫多少篇也是寫不完的。只能選擇幾個有多年交往的朋友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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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大多數作者都只是文字之交。比如曾經是台灣《自由中國》在美國的主要寫手朱養民,從1972年開始就為我們寫了多篇談自由民主的鴻文,直至休刊號他已年逾八十,還寫來記念文章。我們只在1979年我訪美時見過一面。

寫長篇政論、具可讀性文章,卻沒有見過面的作者就數之不盡。值得一提的是為美麗島事件及審判寫出總結性長文的秦玄,他是旅加教授、徐復觀的門生蕭欣義。後來他用本名寫了好多篇關於一國兩制和台灣時局的有份量文章。

另外,長篇政論寫得較多,我們又交上朋友,在1981年《七十年代》重組時還當上小股東的,是翁松燃教授。他是1979年我們舉辦中國統一問題座談會時認識的。他說的「統一有什麼好,不統一有什麼不好」這句話,破除了我當年認為「統一是天經地義」的迷思。接下來他給我們寫過好多篇有份量、具可讀性、擲地有聲的文章。我也邀請他參加多次關於一國兩制、兩岸關係問題的座談會。他和邱近思、方蘇都熟識。2008年除夕我妻子病逝,09年舊曆年我到翁松燃當時任教的台灣暨南大學,兩個老人一起過節。

在休刊號上,翁教授說他在我們雜誌上寫的文章,「讀者頗多,流傳廣遠,效果奇佳,影響之大,遠非我在世界性英文學術季刊上登載的論文所能並比」。許多知名記者、外交官,港台官員,乃至能看到這刊物的大陸人士,都有迴響,有時是數年後還有反應。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就成為我們的作者,而且幾十年保持友誼關係,直到最近仍然有見面的,有王正方與楊誠。

王正方是1971年作為最早的保釣五人團去中國訪問的其中一人,我那時在香港與他們相識。大約一年多後,王正方給我們雜誌寫了幾篇小說,語言生動,構思巧妙。1979年我初去美國,在三藩市就住在他家。那時他在某大學教電腦工程。但他醉心文藝,尤其是戲劇、電影。我們聊天也主要談文學。

那時有一位在加州學電影專業的保釣人士戈武,來香港參與電影行業,不幸在一次手術中去世。導演方育平想拍一部關於戈武的電影,問我有什麼人可以寫這樣的劇本,我於是推薦他去美國找王正方。因為王熟悉戈武,又能寫小說,演過話劇。但我沒有想到,王正方竟把大學的教席辭掉,不僅寫劇本,還當上主角。這就是後來拍成的電影《半邊人》。

這以後,王正方就一頭栽進電影行業,多次來往北京,拍出了自編自導自演的電影《北京故事》。與此同時,他又寫了不少小說和雜文。小說用的筆名是方方,雜文用的筆名是「唐荒」。那些年,他常在香港,我們混得很熟。他談吐幽默風趣,跟他聊天是賞心樂事。

1987年《北京故事》上映後,我邀他訪談並記錄成文發表。他比較了台灣、香港、中國大陸的社會。他認為香港在流行文化上成就很大。台灣有越來越開放的趨勢。至於他去了十多次並在那裡拍了故事片的中國大陸呢?他提出一個理論:如果政治上的自由,以及經濟上的發展,能夠以數字來表示的話,這兩者加起來的總和是維持不變的。也就是說,當經濟比較好的時候,就會缩小民主自由的程度,但當經濟快要崩潰了,政治上就會允許你多講點話。他不認同當時許多西方人所持論調:在中國,經濟發展可以帶動政治的民主發展。

楊誠筆名殷惠敏,是「自由神下」的專欄作家之一。在「自由神下」之前,他就以漁父的筆名給《七十》寫過不少文章。他是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徐復觀的得意門生,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亞洲研究博士,寫過學術性專著《現代化與中國共產主義》。不過,在《七十》《九十》寫的卻是通俗流暢、語言生動,有時甚至是古靈精怪的文章,極具可讀性。

1990年七月號,殷惠敏寫了一篇《小小的死亡》,從性高潮談到這種感覺對生理的影響,是生命的提升,可以延年益壽。那時,我們的台灣版剛創刊不久,居然收到台灣新聞局的一封警告信。可見解嚴未久的台灣社會,還拘泥於過時的仁義道德。

楊誠有一篇以花子虛的筆名寫的《李瓶兒的夢》。前面講台灣一些人一廂情願地說要跟中國建立「大中華經濟共同體」,建「二元合作聯邦制」「邦聯」等等。作者說中共在未得勢之前,也曾說要結合中國本土、蒙古、西藏、新疆,建立一個中華聯邦共和國,毛澤東甚至在《西行漫記》對斯諾表示支持台灣獨立。但奪得全國政權後,就是另一回事了。

於是就講到小說《金瓶梅》的一個片段了。李瓶兒原是花家貴夫人,同隔鄰的西門慶暗通款曲,西門慶少不得甜言蜜語,來討她歡心。李瓶兒的夢就這麼編織起來了。等到西門慶奪得花家的財和人之後,過了門的瓶兒還想擺個身段,沒想到西門慶一下子變了臉,拿起皮鞭就抽,抽完又幹個死去活來。「套句台灣的文藝腔:李瓶兒的夢破碎了!」

《李瓶兒的夢》寫得調皮、有趣。聯想到中共這一百年來的歷史,西門慶的甜言蜜語,還真是讓數不盡的張瓶兒、陳瓶兒永遠不會吸取前人教訓,永遠在編織夢境呢。香港也有這樣的人。

楊誠從香港前途問題剛浮現,就寫了一篇《最後一個租界》,從歷史上的香港角色,關切香港的命運。這些年,他寫了許多這類文章。是遠在紐約、對香港的主權轉移跟我有共同觀念的健筆。

近日又見王正方,大家都老了。(作者提供)
近日又見王正方,大家都老了。(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154:「錯愛香港」——我的作者朋友們(之四)

我只是中學畢業,可以說沒有學歷。靠讀雜書而得到的知識,既無系統,也非專精。能夠編輯這本被認為知識人愛讀的雜誌,靠的就是園地開放,讓讀者也以作者的身份參與。

在《九十》的休刊號上,有兩位學者談到我的編輯工作。一位是後來參加兩次「五學者談一國兩制」的劉述先教授。他說1974年在中文大學跟我一起參加一個座談會,那時我是左派刊物的編輯,他在會上語帶嘲諷地說,將來大陸真的收回香港,現在那些左派份子就失去代言人身份而被棄置一旁。他說,餐敘時我坐在他身邊,「卻絲毫不以為忤,還約我寫文章」。

後來,劉述先就常向我們供稿,參加座談。我們也成為朋友。

另一位學者,就是在前文中講到過的翟志成。他在休刊號上說:「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幾篇文章,幾乎全部登在《九十年代》上。」他說生平最恨別人改動他的文章,但我有一次刪改了他的文章,後接我來信,說是對別人並不如此,「唯因與我相知,故『倚熟賣熟』」,他「細讀刪文,又確實比原文更好」。

引這兩段「稱讚」,並非自吹自擂,而是想說明我編輯這雜誌,如果還算成功的話,我的「成功之道」何在。

我只是中學畢業,可以說沒有學歷。靠讀雜書而得到的知識,既無系統,也非專精。能夠編輯這本被認為知識人愛讀的雜誌,靠的就是園地開放,讓讀者也以作者的身份參與。我辦的不是兒童刊物,不是要向讀者宣傳教育。我辦的是讀者也要成為作者的刊物。因此,遇到批評、嘲諷,不管是否事實,我是否同意,我都不會生氣、反駁,反而會把這些批評意見刊登出來,讓讀者去判斷和討論。

一份報刊的成敗,取決於總編輯的氣度。而我的氣度,就是源自於我對自己的知少識淺有自知之明。

我尊重來稿。不記得翟志成說我刪改他的文章是哪一篇了。因為若來稿過長,有時或會刪節,但「改動」應該絕無僅有。即使刪節,也會在刊出前徵求作者同意。刪改翟志成那次來稿,大概因為太趕,而且真是覺得改後對我這位朋友會比較好。

至於1976年四人幫倒台後我成為雜誌的主要政論者之一,那是因為其時所有的中外左派都被中國局勢的突變鎮住了,一時不知反應,於是我就與麗儀合作,打鴨子上架,寫評論分析。並越寫越有知名度。

縱觀《七十》《九十》的歷史,前半是以開放言論,依靠海外知識人對兩岸局勢的關切和討論;後半就以香港問題為主,並依靠一些專欄去凝聚讀者們的持續閱讀。

除了「自由神下」和張北海、阿城的專欄之外,我們也邀了一些已經頗有文名的作家寫專欄,像南方朔、司馬文武、劉黎兒、龍應台、黃春明、平路、登琨艷、羅孚,都寫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

其中,值得一提的,是最早在《九十》寫專欄而後成為知名作家的查建英新井一二三

查建英是北京人,我在1991年訪美時認識她,她說她現在仍然是在北京和美國兩邊跑。我覺得她談吐不凡,就約她為《九十》寫一個「北京素描」的專欄。她用「扎西多」的筆名,寫與北京有關的社會和文化現象,也講到香港。在1993年一篇文章中,她介紹了北京流行音樂《我的一九九七》,一個年輕女歌手作詞作曲:「什麼時候有了香港?/香港香港怎麼那麼香?/一九九七快點到吧/我也想看看那午夜場……」與香港人對九七的恐懼,完全不一樣。

新井一二三是日本人。1984年我去日本時,她的中文老師陳立人帶她到我的住處見面。那時她的中文還很生硬。不久,她考上公費生去了中國。在那裡兩年,居然寫來文筆流暢、想法獨特的中文文章。我們都刊登了。

兩年後她回日本,進入《朝日新聞》當記者。不到一年,就結婚移居加拿大。幾年後的1991年,她來信說離了婚,現在又想用中文寫稿了。斷斷續續寫了幾個月,我發現她的觀察獨特,個人風格顯著,於是邀請她為《九十》寫專欄。

1994年「喺(在)香港再見」時的新井一二三。(作者提供)
1994年「喺(在)香港再見」時的新井一二三。(作者提供)

新井特立獨行,常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寫別人不敢碰的話題。她在中國,批評中國。在日本工作,批評日本職場。在加拿大,罵加拿大做事慢而人也無趣。但1993年底她來香港旅行一個星期之後,就決定來香港居住和找工作,還寫了篇文章,用廣東話作題目《喺(在)香港再見》。文章說,香港工作機會很多,《南華早報》的招聘廣告多達98頁。又引日本報紙報導,有上千日本女青年近年到香港工作,主要是日本「男尊女卑」觀念太強。去香港甚至是世界潮流,加拿大她身邊就有六、七個人去香港。

那時離九七不到三年,香港的未來確實是未知數。但世界不景氣,對很多國家的人民來說也是未知數。所以,她就隨著這股香港潮來了。並且,很快找到工作。

她的專欄仍受歡迎。但越接近九七,香港越感受到北京對未來的控制,政界和輿論界也紛紛自動向中國靠攏。然後,愛國潮來了,保釣潮來了,反日潮來了,民族主義潮來了。新井在1996年的專欄寫下一篇《錯愛香港》,結尾寫道:「基於原則的抗議聲音是一個社會的免疫系統,它的衰弱預兆著將要來臨的死亡。」

從當時的趨勢看,她是對的。香港的抗議聲音在主權轉移後才慢慢起來,到2019年使全球都震驚。但已經晚了。免疫系統無論是自己消失,還是被強壓下去,都意味著死亡。

1996年8月後她就沒有給《九十》寫專欄。她在《蘋果日報》副刊的專欄有一天收到一封信,裡面放著糞便。因為她是日本人?因為香港泛起了民族主義嬰兒病?因為她批評了民族主義?不管什麼原因,她的《蘋果》專欄也停了。

知道「糞便」這樁髒事,我應該打個電話給她,表達關心和支持吧!雖然她那時已不是我們作者。我有想,卻拖延著沒有做。作為最早把她引進中文寫作、使她錯愛香港的人,我至今都感到抱歉。

她後來在台灣出版了許多書。成為以中文寫作的一位成功的日本作家。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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