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對中國人而言,規則是用來克服而非遵守的

2022-06-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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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知名作家阿城,也是《九十年代》的作者。(百度百科)

中國知名作家阿城,也是《九十年代》的作者。(百度百科)

經歷過中國文革的人,對美國這個新邪教造成的悲劇,不能不感到有類似的體驗。

失敗者回憶錄151:我的作者朋友們(一)

《九十年代》休刊號,刊登了許多作者文章,回顧與《七十》《九十》的淵源。有些是我們長期的專欄作者,也有在中港台問題最熾熱時代來稿較多的作者,好多年沒有聯絡了,休刊又勾引起他們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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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看到這些來稿,我心裡也頗感不捨。

一些作者在當年為我們雜誌寫稿時,已經頗為有名。但更多作者,卻是有才華卓識,但只在《七十年代》面世後,才找到發揮寫作的平台。也有雖然已經在某些中文報刊上發表過文章,但在《七十》《九十》才放出異彩。後二者,又跟保釣運動頗有關係。

1971年10月底,聯合國大會通過《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之合法權利案》,台灣的中華民國政府退出聯合國。那時,中國大陸仍然處於文革時期,幾乎所有知識人還沒有從監獄、牛棚或幹校中「解放」出來。恢復聯合國席位後需要相當數量的翻譯人才,包括口譯與筆譯。中共去哪裡找這些人呢?正好那時保釣運動興起不到一年,於是中共就廣邀保釣人士去聯合國工作。其中許多人同《七十年代》有聯繫。

聯合國的工作,屬高薪優差,對於大部分留學美加、有碩士博士學位的人才來說,工作量相當低。於是他們大部分時間就是看書和寫作,而《七十年代》就是他們發表的地方。我們好些專欄作者,因而成名、出書,並一直給我們供稿直到休刊。

其中原名張文藝的張北海,1971年在洛杉磯參加保釣時,寫了一個劇本,投稿《七十年代》,而我們給他出了單行本。他說這是他的第一本書。1974年他開始給我們寫文章。頭幾年寫來的都是極有意思的長文,我印象最深的是刊於1979年一月號的《從理想到夢魘》,報導美國一個牧師,創設人民教,從追求平等吸引大批信眾,而導致「有些動物比其他動物更平等」的極權獨裁,信眾像中了邪似的。1978年11月九百多名信眾在集體服毒中喪生。

經歷過中國文革的人,對美國這個新邪教造成的悲劇,不能不感到有類似的體驗。

1979年五月號,張北海又給我們翻譯了四萬多字的長文,美國著名劇作家阿瑟·米勒(Arthur Miller)的《在中國》。文章貫串見聞與思想,生動好看。跟張北海同處一室工作的楊誠說,米勒知道老張把他這篇文章翻成中文發表後很高興,邀請老張到他在康州的田莊度週末。

2005年米勒去世,楊誠問老張,有沒有跟米勒談到他的前妻瑪麗蓮夢露,老張說:「當然沒有。我怎麼敢問?」不過老張提到,《紐約時報》出訃聞,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是阿瑟·米勒當國際筆會主席的時候,奈及利亞作家索因卡(Soyinka)被關在牢裡,馬上就要被處決了。米勒去電營救,奈及利亞獨裁軍頭戈萬見到米勒的名字,就問,這個米勒是不是那個討了瑪麗蓮夢露當老婆的作家?證實之後,戈萬就下令把索因卡釋放了。米勒對這個「夫以妻貴」的事情津津樂道。他還表示,瑪麗蓮夢露若是地下有知,對這件事也會樂不可支。索因卡在1986年得了諾貝爾文學獎。

張北海在1981年《七十年代》集資時,當了我們的股東,1983年開始了每月定期寫「美國郵簡」專欄。他是我們作者中,最貼近和融入美國文化的人。中國作家阿城認為張北海的文章是一種特殊風度的雜文,說「文章一到了風度,就學不了啦」。

1979年我第一次去美國,就住在張北海家裡。他不像其他同事,住紐約郊區的獨立屋,他住紐約市區靠近聯合國的一間由工廠改裝的樓房。那時候,中國文革結束,大陸真相浮現,在聯合國工作的前保釣人士也分成兩派。一派仍然傾心擁護中國,另一派就傾向批判中國。老張比較不那麼「政治」,人隨和,跟兩派都能聊。於是幫我分別約兩派茶聚。

批判派在我面前不客氣地批評《七十年代》早幾年刊登一些旅外學者訪華後的媚共文章。郭松棻說:「我好久都不看《七十年代》。」我對於曾經誤導這些知識人,甚表慚愧。我覺得他們都是我的諍友。在從認同到重新認識中國的過程中,我和這些曾經的老保釣相互影響,一起提高了對中國的認識。

後來,《七十年代》開闢了一個每期由三人執筆的「自由神下」議政專欄。寫手都是這些在聯合國工作的朋友,金延湘(劉大任)、殷惠敏(楊誠)、彭文逸(水秉和),後來更換了余剛(虞光),再後加入不是在聯合國工作但也住紐約的嚴家祺。

1990年在友人家中,右起:張北海、岑建勳、張信剛、周敏民(張信剛太太)。(作者提供)
1990年在友人家中,右起:張北海、岑建勳、張信剛、周敏民(張信剛太太)。(作者提供)

「自由神下」專欄從1982年開始,一直維持到休刊號。對讀者和編者,都有很多啟發。他們有時也會或私下或公開向我提意見。楊誠就用其他筆名來信對編輯提出批評。我也照登。

張文藝與我同年,我們成了好朋友。他的侄女張艾嘉小時候住過他家,他來香港就住在張艾嘉家中。因此,張艾嘉也叫我叔叔。1990年她未婚懷孕,躲避記者,正好張文藝來,我們一起吃飯。我跟她說,我也是記者,你不怕嗎?她笑著搖頭。

值得一記的,還有其他作者。下篇再談。

失敗者回憶錄152:余剛、阿城和「炊煙」——我的作者朋友們(之二)

「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

作家阿城在《九十》休刊號上,除了說張北海文章有特殊風度之外,還推崇「自由神下」余剛的文章,說是「很天真地繞,結果繞出一個想不到的結論,是另一種風度」。

余剛原名虞光,物理學博士,後來也到聯合國當翻譯。他在1980年給我們寫過一篇長文《言論自由的原則與實踐》,通過美國近百年法院的判例,解釋美國言論自由的形成、受到的打壓、對社會的影響,繞來繞去,繞出了言論自由的重要原則。這篇文章我讀過多次,是我其後數十年寫文章的重要參考資料,而且也形成我畢生堅持言論自由的依據。

他在「自由神下」專欄寫了十多年,隨手翻出一篇他寫的《不遵守規則的文明》,講到美國、日本、台灣、大陸對交通規則遵守程度的迥異,最守規則的是日本,而中國大陸的任何城市則是無秩序之最。大陸人到了香港、外國,也不守秩序。文章最後,他從一位大陸出來的朋友口中得到答案。那朋友說,他的一生就是在克服各種規則中度過的:文革下放農村,就要想盡辦法克服各種下放的規則;回到城市,又想盡辦法克服種種限制出國的規定;到美國來,又費盡心思克服種種規定的障礙,取得合法居留身份。對於中國人來說,規則不是需要遵守的東西,而是需要設法克服的東西。

規則若訂得公平合理,執行規則一視同仁,那就是用來遵守的。規則訂得不合理,或社會有許多人有特權去不守規則,那麼一般老百姓也就視規則為需要克服的。這結論,實際上就是我們香港人覺得與大陸人不是同一種人的原因。

阿城自己也在《九十》寫過十多年專欄「筆記小說」,每篇1500字,很受歡迎。

阿城姓鍾,文革後是年輕人新畫派星星畫會成員,在1985年五月,突然在《上海文學》發表了中篇小說《棋王》,一炮而紅。《九十年代》在那年九月號轉登,引動海外關注,許多文化界朋友驚為天人。台灣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當時對我說,小說寫成這樣,我們都可以擱筆了。

1986年他到香港大學當訪問作家,導演徐克想把《棋王》搬上銀幕,我就約了阿城、施叔青、張郎郎、劉成漢一起東拉西扯了一個下午。後來徐克的電影沒有拍成,阿城又去了美國,跟張北海交上朋友。88年張北海有兩期因事沒能寫,就找阿城代寫「美國郵簡」。阿城交出第一篇題為《父親》,從他父親病重,他要趕回北京開始,談到父親一生的一些事情,我看稿時深感那文字的魅力,看完一遍之後立刻又再看一遍。我真是覺得可以列入中文教科書的範文。

文中印象最深刻的是說他父親於1957年被打成右派,經22年賤民生活後,1979年母親打電話給他,說父親的右派平反了,叫他回家吃頓飯慶賀。那年阿城30歲,回家後父親問他怎麼看平反這件事。阿城知道這件事對母親非常重要,但他對父親說:「如果我今天欣喜若狂,那麼這三十年就白過了。作為一個人,你已經肯定了自己,無須別人再來判斷。要是判斷的權力在別人手裡,今天肯定你,明天還可以否定你。所以我認為平反只是在技術上產生便利。」

這段話,後來也成為我人生的啟示。2013年我出了一本《香港思潮》,在新書發布會上,我提到不久前有些對我過去經歷的批評和討論,有些批評是意見不同,那沒有關係,討論嘛;有些是偏離事實了,不過我也不準備糾正或辯解。我不在意別人怎麼看我,怎麼說我,最重要的是我自己怎麼看自己。事後想來,我這種說法的來源正是阿城那篇文章的啟示。

給《九十年代》寫專欄時代的阿城。(作者提供)
給《九十年代》寫專欄時代的阿城。(作者提供)

八十年代末,我邀阿城每期為我們寫一個短篇小說。他寫得平淡雋永,但讀到最後常會感震撼。比如有篇題目是《炊煙》,寫老張中年得女,他對老婆和女兒疼愛得不得了。有一天,老張的老婆抱著女兒,女兒把小手伸進老張嘴裡,老張一下子就給老婆一巴掌,女兒大哭,老婆大罵。老張呆住了。他進了醫院,兩天一夜,才說出話來。

老張回顧1960年大飢荒時代他餓得慌,餓到「肝裡的糖耗完。後來就出汗,後來汗也不出了。躺著,胃裡胃酸水兒,殺得牙軟。……後來,從肚子開始發熱,腳心、脖子、指頭尖兒,越來越燙」。這種飢餓的體驗,我相信沒有經歷過的人是寫不出來的。不過,老張說,「我沒死,……我醒的時候,見到遠處有煙……就別說怎麼才爬到了吧。到了。是個人家。我趴在門口說,救個命吧,給口吃的吧,沒人應。我進去了。灶前頭靠著個人,瘦得牙呲著,眼睛亮的嚇人 。我說給口吃的吧,那人半天才搖搖頭。我說,你就是我爺爺、祖宗,給口吃的吧。那人還是搖頭。我說,那你灶上燒的是什麼?那人眼淚就流下來,說,我操你個姥姥的耳朵……。我不管了,伸手就把鍋蓋揭了。水氣散了,我看見了,鍋裡煮著個小孩兒的手。」

小說結束。我看完稿,呆了好半天。故事留下懸疑:老張那時有沒有吃那小孩的手?記憶為什麼給他留下那麼大的心理創傷?我眼淚流下來了。

阿城不是每篇都那麼陰暗。但每篇都這麼不經意地寫出震撼人心的故事。我跟他維持了好久的友誼,直到前幾年我去北京還找他聊天。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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