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也是反當代:《胰臟癌探戈》選摘(5)

2022-05-2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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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恆煒(見圖)對當代思潮提出諸多反思,鼓勵後現代雨新左派思想相互激盪。(資料照,簡必丞攝)

凱達格蘭學校校長金恆煒(見圖)對當代思潮提出諸多反思,鼓勵後現代雨新左派思想相互激盪。(資料照,簡必丞攝)

1986年5月《當代》終於在學術界、文化界人士的共同努力下創刊。志同道合、擁有共同理想的朋友,大家出錢出力共襄盛舉,我們兩人則全力投入。一開始我們就認定《當代》不是私物,是集體共有,所以沒設總編緝,以「編輯委員」掛名;事實上「編輯委員」非常鬆散。我正式掛名總編緝,要到10年後的1997年7月「復刊」後,是應出資的哈佛燕京社的要求;此是後話。《當代》排出一列顧問名單,目的在「挾權威以自重」, 使當道略有顧忌而不敢隨便扣人帽子;這也是多年與國民黨周旋所得出的經驗。創刊號的專輯原擬做「60年代」的回顧,同樣基於政治敏感, 改做當時紅遍歐美的思想家傅柯(Michel Foucault)。這是台灣第一次比較全面評介傅柯的專輯;從而可知戒嚴法下思想封閉之威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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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當代》創刊,李永熾大學同窗的好友錢新祖熱情加入,支持不遺餘力。〈發刊詞〉是永熾、新祖與我共商後定稿。「當代,也是反當代」的品牌格言(logos)出於他的手筆,雜誌英文名 “Con-temporary Monthly”,專利歸於他;在 “con” 與 “temporary” 之間,加 “–” 也是他的創發, 當然非常「後現代」。

在西洋思想史上卓然成家的好友周樑楷在大著〈大眾史學 2.0 向前〉中,點出了「反」在創刊號中的文化意義。他說:

發刊詞特別以「當代,也是反當代」為題。這個「反」字, 其實一口氣凝聚當時候方興未艾的後現代(Postmodern)思潮,以及60年代臺灣曾經缺席的新左派(New Left)運動。《當代》吸引新知識和新觀念蜂擁而入;來自不同領域的作者大多以深入淺出的筆調發表文章,彼此砥礪互相激盪。

這確實如實反映了我們的編輯初心,也很能說明《當代》出來後思想的走向。

創刊號的專輯用「瞄準當代的核心—傅柯」,錢新祖不只舉雙手贊成而且強力認同。新祖和我們一見如故,我編副刊時他就替〈人間〉寫稿。錢新祖因癌症不幸在1996年2月4日去世,《當代》是同年的2月1日出版完第118期停刊—首次停刊。錢新祖大去的那1年,正是《當代》停刊的1年,也是第一階段的結束;這是不巧的巧合。錢新祖一向風格崢嶸,批判力道很強,不擅揚揄他人,且記於此,以悼故友。「60年代」專輯放在第2期與3期,導演胡金銓喜歡得不得了,來信盛讚。此外,亡友楊月蓀讀完《當代》1周年特大號的第13期後的來信。他屬於少見的出格的新聞學者與媒體人,我與他有1小段時間在《中時》同事過。信上說:「每期收到《當代》,總有『上課』的心情,希望好好的把每篇文章研讀完畢,但雜事多多,往往許多文章仍未能細讀。今天收到第13期的創刊一周年特大號,……令我激動難禁,自牀上躍起身來,提筆向你致敬並問候。」信末表示:「辦如此份量的一份雜誌,必定使你們嘗盡苦頭,但想起創辦當初談起你們的毅力理想,如今必亦只你們能感受你們那驕傲與收獲。」《當代》動心起念的理想與構思辦,和許多人探討過,楊月蓀一定是其中一位。

《當代》創刊號以傅柯掛牌,很法國;有人說是賡續60年代的《歐洲雜誌》(按,先兄恆杰與朋友們創辦)的風格。《當代》創刊號之推介傅柯,特別要感謝亡友黃道琳的提議,不但獨具慧眼,也開台灣風氣之先。道琳才氣橫溢,批判性很強,是一支健筆,可惜天不假年。至於傅柯的重要性,楊澤在他主編的《狂飆八十》的序中說:

86年《當代》雜誌創刊號製作〈傅柯專輯〉,但它所揭露的權力身體和慾望的聯結,要等到90年代中後段才逐漸被完整的認知到。……

「90年代中後段」才認知到《當代》雜誌創刊號時的先見,可見《當代》的「超越前進」。(按,「超越前進」是胡秋原上世紀70年代創發的字眼,老古董了。)石守謙在24年後出版《臺灣關鍵年代的文化省思與藝術評論》,在〈引領青年讀者向文化最熱情並具精彩之強烈力量的「關鍵年代」致敬〉的序中說:「想當年《當代》雜誌創刊號推出時,我就提供第一篇專論余承堯山水畫的評論〈鐵甲與石齒的幻生〉,與當時封面人物傅柯共襄盛舉。」下面的話值得全段引用:

余承堯在1986年的台灣畫壇還只是個邊緣人物,其技法、風格根本不受主流認可,《當代》文章一出,據說畫壇頗不以為然。儘管如此,《當代》編輯仍然支持我的藝評之作,這不得不向他致最高謝意與敬意。如果缺少了有見識媒體的鼎力相助,光憑作者一人,那能成事?

對我們的讚揚,我們心領敬受﹔創刊號能有石守謙藝評,才能展現《當代》的創發力與意義。編者的最高滿足感在於能夠約到、收到一流稿件,編出一流刊物,「水流濕,火就燥」﹔那是作者、讀者、編者的三重奏。再舉幾個例子看看。

1992年10月郭松棻來信,稱「台灣的報紙和雜誌都變質了」,獨讚《當代》「沒有風吹草動」。他用「變質」,我更推宕向內,用「豹變」來形容。松棻給我們的信:

恒煒/文翊

從西岸回家,接到恒煒寄來的2本書,謝謝。這次真不巧,你們來東岸時,我在西岸,錯過了見面的機會。明年來罷!找個好時候,安安靜靜在我們後院浴日賞花,住幾天,每日的節目不要太倉促,這就好。幾年下來台灣的報紙和雜誌都變質了,唯《當代》沒有風吹草動,令人欣慰,這樣一點一滴的,將來對台灣的文化貢獻將會是巨大。每期翻開來,對我都有點新啟發—我非常倚重這本雜誌。我想在這裡向你們表示感謝,也感謝永熾的賣力,同時希望你們繼續介紹新思潮,多翻譯經典文章。這陣子台北又在忙選舉了罷,懷念台北的熱鬧。

松棻信中所提寄書事,已不復記憶。他到西岸去,應是探望父母。他的父親即著名畫家郭雪湖,我駐美西時,松棻打美東來訪,有幸陪同拜見他的尊翁。松棻雖然遠在千里之外的紐約,談到台灣報紙和雜誌的「變質」,卻有敏銳洞見,不愧思慮深邃。報紙雜誌的「變質」,當指副刊和雜誌。我當副刊主編時,每周航寄報紙全份給多位海外作者,松棻與李渝即其一。我們離任了,他們可能還繼續收到,所以這個所謂副刊「變質」,自然是與我主編時做比較;之所以故,對比上引李渝信可知,下文會做詳細分疏。至於永熾的「賣力」,那是很明顯的,他不但是原始股東之一,也是《當代》台柱、救火員,積極提出專輯主題,參與各期專輯的策劃,熬夜為《當代》寫文章,不間斷翻譯日本名著,沒有李永熾,《當代》必然減色很多,有了李永熾,《當代》增色很多;可說與《當代》相始終。他在《當代》的「論述性文章」,最早集結出版的是《從江戶到東京》,(按,書名是我取的,列入「當代叢刊」,是我們的出版社出的。)後來編成3本書:《世紀末的思想與社會》、《切腹與心中:日本文化與思想論》、《從啟蒙到啟蒙:歐洲近代思想與歷史》,洋洋乎大觀。他在《當代》的日本翻譯小說也都出版了。永熾、方瑜賢伉儷和我的媒體事業、政治追索上不離不棄,是一生的摯交。李永熾最近出版他的回憶錄,對我們主編的「人間」與《當代》有很深入的評介,值得一讀。

郭松棻寫此信時,《當代》出刊已6年。至於副刊、雜誌為什麼會「變質」?當出於政治大環境的丕變。解嚴之後言論大開,台灣出現的是政治熟而不是文化熟。首當其衝的是2大報獨領風騷的地位不再,享有盛譽的傳統副刊隨之式微,終而一蹶不振,連帶的不論小說、散文與詩等文學「正宗」也跌入谷底,出版業一片蕭條,雜誌自難撐住。《當代》能走出一條路來,顯非易事。

這裡再引創刊之後的幾份資料,以供比較。第1份是1987年4月香港中文大學的《中大學生報》特別製作〈《當代》巡禮〉,專訪任教中大的兩位《當代》顧問:一位是人類學系的陳其南;另一位是哲學系的劉述先。陳其南在訪問中點出了「《當代》現象」,他說:「我的朋友曾經在台北的巴士上,聽到一群高中女生談論《當代》,他們還譏笑其中一位不知道《當代》是甚麼,覺得她很不夠水準。」也有媒體報導,「大學生手持《當代》,當成知識、品味的標誌。」劉述先是新儒家第三代的代表學者之一,他贊成《當代》走西方學術的路。他說:「我們不能否認的是,現今的學術主流,不大談東方的思想。仍以西方為主,東方的思想也在它的影響之下發展。……。」2014年我應邀參加「華人民主學院」募款餐會,發言之後,台中市長林佳龍上台,他先回應我說,他是看《當代》長大的;講這句話時, 還特別瞄了我一下,好像怕把我說老了。其實這樣的表白,我在很多場合都聽過。

第3份資料是時任《明報》總編輯董橋在1987年10月給我的信,是《當代》創刊(86年6月)後一年多,信很簡短, 照抄如下:

恒煒兄嫂:敬祝丁卯兔年大吉大利!此間《號外》3位編者選出86年最佳書刊,《當代》二次入選,可喜、可賀,影印供兄參考。劉大任和我的書也入選,這又與吾兄的鼓勵有關,《號外》是洋派年輕知識分子所辦刊物, 頗成氣候。……(下略)

附帶說一下。董橋是一流作家、散文家,深得明清小品的神髓,再加上西方文學的淬煉,成就「董學」(不是董仲舒哦)。記得溥心畬過世,詩人周棄子寫悼念文〈文人畫的最後一筆〉, 董橋與我們初交時年華正茂,但他的散文也很可能是中國小品文的最後一筆了。我當初殷殷向他約稿,他在台灣成名,儼成大家,自與我有一點關係。我與劉大任、郭松棻、李渝同時交往,他們是聯合國那一夥人中我們最早接觸的。我接編副刊後,讓他們的文章一人又一人、一篇又一篇見報,終於衝破封鎖線而能夠「重進」台灣。劉大任、楊誠、張北海、水秉和是香港《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專欄作家,他門的專欄同時在港、台發表。楊誠是杜維明學生,柏克萊加大博士,又是東海徐復觀先生高足,寫文章能莊能諧、能深能淺,尤其論戰文章所向披靡;陳映真就敗在他的筆下。(詳見前)我向他約稿之初,他說有「中華民國」紀元的報紙,他不寫。後來他不但成為「人間」筆陣中重要角色,〈人間〉作「歐威爾1984年專輯」,他寫了親身在美的「一九八四」經驗,也為《當代》第2期的「六○年代專輯」寫長文;他支持《當代》義氣感人;退休後搬回台灣長住。

說到年號紀元,也有軼事。《當代》創刊以來,封面上用西元紀元,出刊第二年,為了申請新聞局「金鼎獎」,一方面有獎金,另方面得獎了也是免費廣告,並可爭取讀者、訂戶。時任局長的胡志強(在英國當黨國職業學生,後來黨職併公職,詐取退休金)給了公文,要我們在封面上打出「民國」紀元,雙方拉鋸協商,不得已下妥協,在內頁版權上加民國年號。可見當年中國國民黨之惡質,胡志強之可厭。《當代》第一次參加「金鼎獎」, 在180多家雜誌角逐中,脫穎而出,獲得最佳雜誌與最佳雜誌編輯獎,此後幾年獲獎無數。《當代》美編由《時報》同事李男擔綱,果然出手非凡,用最簡約形式,造就了《當代》的獨特美學風格,與內容相得益彰;李男也以《當代》得過最佳雜誌美術編輯獎。記得創刊號美工做完,目錄頁下缺一欄,留白不好看,靈機一動,決定放「編輯顧問」名單,目的之一就是用顧問的學術地位與聲望當「門神」,在戒嚴時代讓有關單位有所顧忌;當時用我的信任度先斬後奏,後來他們都欣然同意,可見我們的信用還可以。

休刊:熊秉明的欽佩和感激

創刊不久,馬上面對經濟問題,原初募集的股金不到一年用完,熱心資助集股的好友們開了一個會,最後的結論是,他們不再出錢,辦或不辦,全由我們自決,也就是以後雜誌盈虧由我們自負!我是專業媒體人,辦雜誌就是要有所成就,《當代》若是短命而終,形同玩票,也非我們初衷。雜誌要辦到有影響力,不但在內容,還要比氣長,方能在歷史長河中立功建碑。短命而死,一般來說,留下屐痕的可能性很小,也形同金錢與生命的浪費。舉個例子。《自由中國》1950年7月創刊,過了6年, 在1956年10月〈祝壽專號〉出版後,殷海光告訴雷震說: 「《自由中國》現在才算出山。」如果雷震撐不到六年即「收山」,前面幾年的慘澹經營勢必付諸流水,注定做白工。當下我們決定咬牙苦撐,同時向作者宣告無力再付稿費,而且我與文翊基本上都算義工,生活所需另謀他法,再加上好友吳東昇慨允免費出借辦公室,在最低成本會計下,《當代》熬到118期,不得不結束出版,其中甘苦,真的不足為外人道。

《當代》出刊之前,坊間已有〈人間〉、《聯合月刊》及《中國論壇》等刊物,《當代》之後,又有《文星》復刊,《南方》及《台北評論》等投入市場,儼然形成雜誌的「戰國時代」。(見《天下》的報導)不過,這個「戰國『誌』」(引同上)並沒有締造輝煌的戰績,相反的,文化街燈一盞一盞的熄滅。先是慘澹經營四年的〈人間〉停刊,復刊一年多不到兩年的《文星》打烊, 《南方》、《台北評論》也相繼熄火。《當代》熬到118期,不得不結束出版。

下面援引法國學者、藝術家熊秉明的信,聊作停刊的「代言」:

也曾聽說了,《當代》要停刊,但將信將疑。昨天見《時報》副刊,……,有文章談及,才知道是確實,感到深切的婉惜。《當代》的風格給我的印象是「充滿新生命」,「思想、感情、官能都清醒而跳動」。我自己曾參予其中,雖然做得很少,但回想起來,覺得有快慰的記憶。對於這10年《當代》所做出來的成績,自有人會去評論,我但以一個朋友、夥伴的聲音表示我的欽佩和感激。並願像《時報》副刊文中所說的,只是「暫時休刊」。

熊秉明地位很高、聲望很隆。西南聯大攻哲學,與殷海光同學; 這是他的西南聯大同班同學顧壽觀往來書信中透露的。顧壽觀與熊秉明同在巴黎學藝術。顧四九年投奔新中國去了,熊留在法國。顧在中國吃盡苦頭,受迫害成精神病。文革後,兩人恢復通信,顧特別提到殷海光,盛讚他卓爾不群,應當是認為殷在西南聯大「反共」的先知。「右派分子」李慎之歷盡共產中國的滄桑,晚年回憶說:「昆明西南聯大有一個叫殷福生的人,年齡大概與我們差不多,專與學生運動作對。10來年後,他在海外華人中以殷海光的大名,被推為提倡民主的一代宗師,不過在那個時候,他是根本不入我們眼中的,因為無非是一個『反動學生』而已。」顧壽觀在西面聯大或與殷海光不同掛,文革受苦受難後, 會想起殷海光來,恐怕不是無端。這批影印書信還在舍下。熊秉明在哲學、文學、繪畫、雕塑、書法無一不精,是法國巴黎大學教授、《歐洲雜誌》的主力,他一度要以鐵雕藝術當專業,很有希望成為職業雕刻家。我編副刊時,邀他跨海辦台灣第一場「觀念藝術展」,轟動一時。他對我們的請求、邀稿,一向都慷慨以應。他的千里雪中送炭、他的褒揚,令我們感動在心。

*作者金恆煒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副總編輯,《當代》總編輯;現任凱達格蘭學校校長;張文翊曾仼中國時報副刊編輯,當代雜誌發行人兼編輯。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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