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辦《當代》十年辛苦不尋常:《胰臟癌探戈》選摘(4)

2022-05-2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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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總統蔣介石(見圖)在位時頒布戒嚴令,同時也限制報章出刊、進行內容和思想審查,實施報禁超過30年。(資料照,維基百科)

前總統蔣介石(見圖)在位時頒布戒嚴令,同時也限制報章出刊、進行內容和思想審查,實施報禁超過30年。(資料照,維基百科)

當初我們之所以敢辦雜誌,當然有自己的理念,以我們所積累的知識、專業、經歷和人脈,有把握編出獨樹一幟的雜誌;尤其拜副刊3年之賜,有龐大的作者群以及無數的金頭腦支援。我們深入了解全球思潮,也深悉台灣學術、文化生態,知道國內國外什麼人在從事什麼研究及書寫。《當代》透過知識、文學、學術思潮的評介,不只能打破僵斃的黨國文化,同時打開國人的視野,與全球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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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雜誌的特色之一,就是每一期推出各種各類的〔專輯〕」,有時一期不只一個。每一「專輯」的題目、內容和執筆者都必須集思廣益而後定奪,不但有力道、有歷史與現實意義,重要的是找到當行本色的人寫;而且諸條件必須具備。「專輯」的設計其實是承接〈人間〉副刊而來,《當代》可說是〈人間〉副刊的深化、學術化、廣化版;是提供給對知識有興趣、有好奇心的讀者。從創刊號的〔傅科專輯〕到最後224與225期合刊的《高中歷史課綱大體檢》與《中國崛起與威脅》,都是。《當代》總共製作了兩百多個專輯,真是一步一腳印。

《當代》創刊於1986年的5月。1986年就是民國75年,這是關鍵年代中又具特別意義的一年,是解凍前遙遠的呼聲。這一年發生的幾件事,不但形塑台灣新體制,也從而徹底翻轉台灣既有的結構;「蛻變」就是從此開始。

  • 5月1日,一群文化界、學術界的人士共同創辦《當代》,這本標舉文化、思想大纛的刊物;甫出刊就有其一定的意義與象徵。
  • 9月28日,130多位「黨外」人士不顧戒嚴令的黨禁正式成立政黨,民主進步黨以「低調」方式啼聲,提出政綱與組織架構。公開向國民黨的權威挑戰。
  • 10月15日,國民黨中央常務委員會通過《動員戡亂時期國家安全法令》及《動員戡亂時期民間社團組織》2項政改議題。30年的戒嚴體制即將終結。
  • 接下來的1987年7月,台灣地區正式解嚴,11月開放「大陸」探親,到12月3日報禁解除,1988年蔣經國去世;喪鐘敲開一扇全新的大門,台灣也進入多事之秋。

《當代》創刊伊始,台灣還處在戒嚴的鐵屋裡,經濟儘管發達,文化卻依然寂寂,黨外雜誌雖風行一時,「雲從龍、風從虎」,基本是為政治服務,文化、學術不是主菜。從《文星》查封(1965年12月)之後,台灣就沒有一本以文化為號召的刊物,《當代》的問世,可以說打破了《文星》之後文化刊物的「天荒」。

《文星》當然是文化刊物,不像《自由中國》用政論掛帥,秉持自由主義精神一意追求民主制度的建立,遂而直接抗衡蔣家, 最終導致被封、被抓的悲劇;但種子播下,點燃的是希望的火種。李敖接辦《文星》,《自由中國》的殷海光成為政論導師,這就是傳承。《文星》以教育界為靶心:一方面教育是文化問題,也是政治問題;另一方面直攻教育,目的在避政治敏感之鋒。李敖文字尖銳異常,用字極刻薄之能事,有人暢快、有人厭惡,引發了不少官司。李敖曾向殷海光抱怨:「雷震搞新黨」,造成人被抓、雜誌被封,言論自由被國民黨收回去」,所以「新黨運動對傳播思想而言,是一種連累……」。《自由中國》存活11年,最後雜誌被封、人坐牢,就是殘酷的前車之鑑,聰明如李敖,當然不會攖其鋒。問題是李敖難道不知道《自由中國》終究會被封?《自由中國》反蔣介石「三連任」,就是反蔣王朝的建立,已是罪不能赦,組黨只是罪加一等;無論組不組黨,蔣政權依然會下重手。國民黨在雷震組黨前夕抓人,就是趕在政黨成立之前結束《自由中國》,否則蔣政權要剿滅的不僅僅是《自由中國》發行人而已, 而是反對黨黨魁,不只難度增加很大,政治成本也會很高,後座力恐怕更難以承受。李敖沒有組黨,下場與雷震有不同嗎?50年代後,雷震早預言:蔣經國才是關鍵。《文星》關門是蔣經國的傑作,應驗了雷震的斷言。

李敖。(視覺中國)
已故作家李敖。(資料照,視覺中國)

李敖掌《文星》後,沒有任何政治行動,思想上、言論上與國民黨對著幹,戳破黨國種種謊言,國民黨視之為眼中釘、肉中刺,認定是《自由中國》第二 ,非除之而後快。警總「查禁」《文星》第90期 ,這是先手。第98期社論〈我們對「國法黨限」的嚴正表示〉刊出後,正式「勒令停刊」。李敖執筆的社論,副題是「以謝然之先生的作法為例 」;謝然之是國民黨四組(文工會前身)主任。事起於謝然之指控《徵信新聞報》(《中國時報》前身) 駐歐特派員劉岩為中國遊說,引發余紀忠用社論反擊,要求「謝然之交出證據來」。李敖不諱言是利用余紀忠與謝然之交鋒而「趁火打劫」,打的固是謝然之,火燒的可是「蔣家樓」,指控「一黨專政」下紊亂了「國法黨限」。文星就此被封。《自由中國》背後有胡適,《文星》老闆蕭孟能老爸蕭同茲,擔任中央社社長從中國做到台灣達18年之久,後出任國策顧問、中評委,與黨政水乳交融。《文星》遇難,當時的總統府秘書長張群暗中與黃少谷、黃杰密謀,聯手說服蔣介石;黃少谷說,蔣介石對蕭同茲,「百分之百信任 」、對蕭孟能,「半信半疑」、對李敖,「完全不信任」;在「自家人」的敵我之判下,蔣似乎願意鬆手,讓《文星》「改組」, 由蕭同茲完全負責,「改組」的人手也內定了。蔣經國卻堅決斬草除根,搜查《文星》資料庫於前,然後抓人。蕭同茲見勢頭不對,「引刀成一快」,要求蔣介石准予「停業」,以求全身而退。蔣經國對付媒體,決不手軟,封《自由中國》、封《文星》,一路下來, 始終如一。

《文星》之後,台灣20多年來為什麼沒有一本文化刊物?原因當然可以很複雜,化繁為簡的用一句話來形容,那就是市場與廣告的闕如,而這不但與台灣文化胃納的隘窄有關,同時受整體的政治、經濟、文化結構的影響。純文化刊物沒有賣點,有權有勢的大報社要出周刊、辦雜誌都不是小事,「輸人不輸陣」,講究門面外,編輯部組織架構必須完備,編輯、記者、攝影、校對及其他工作人員要充裕,分工較細,薪水不能在水準以下,砸重金卻很難符合成本會計。除非不計虧損,像聯合報社出版《中國論壇》,目的在網羅 / 統戰自由派知識分子。《中國論壇》的言論當然比《聯合報 》寬,但到底與國民黨一家,處處設限,不敢冒政治的風險 。舉個例子,張忠棟寫了〈胡適心目中的民主與反對黨〉,雖然民進黨已成立,雖然蔣經國已宣佈解嚴,但《中國論壇》 社長楊選堂仍不敢登,作者火速轉給《當代》刊出。當時張忠棟沒有告知原委,過世後《當代》特別為他舉辦弔唁會,楊選堂應邀致詞時透露此事並致歉,我當場表示後來我們刊出了。《中國論壇》不能、《當代》能,這就是黨、民媒體的不同。

《當代》出版時究竟與60年代《文星》的風行情境又大異其趣,當年的台灣有「文化沙漠」的稱號,世界的思潮被關在門外達20多年,《當代》不但要追索、彌補失去的空白,還要努力與國際同步,走向世界。80年代中期之後,政治壓力還在,但收斂很多。

我編副刊的3年,〈人間〉已達言論開放的極大化,衝破諸多禁區。報紙的副刊既有文學、文化,又有評論,基本上已滿足了讀者的需求,再出一本文化刊物,能不能與大報爭雄而領風騷當然是疑問。用我們的交誼與人情,固然能夠撐一段時間,長程出版必須有更不同的策略與計畫;當初的打算就是傾我們兩人全力,用最經濟的人力達成最大效益。創刊之初,承一位老友介紹,幫一位商人成立出版社,用我的關係出了不少暢銷書,生意人是大賺了錢,對《當代》財務卻沒有幫助,原來不是每個人都有文化理想,合作不歡而散,便宜了那位生意人。在這種情況下,《當代》之出現,或許可以賭一賭得不得到機會之神的餘光一瞥?更難的是,看看有沒有供知識階層閱讀的刊物之可能空間? 我們是充滿信心能編出一本獨特而有風格的雜誌。

*作者金恆煒曾任《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編、副總編輯,《當代》總編輯;現任凱達格蘭學校校長;張文翊曾仼中國時報副刊編輯,當代雜誌發行人兼編輯。本文選自兩人合著之《胰臟癌探戈:有情世界渡死劫/是「史記」也是「死記」》(允晨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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