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疫情擴散下看見唐美雲劇團黑色幽默

2022-04-29 05:50

? 人氣

《冥遊記》為唐團二十五週年慶的演出,依然軍容壯盛。(唐美雲劇團提供)

《冥遊記》為唐團二十五週年慶的演出,依然軍容壯盛。(唐美雲劇團提供)

在疫情日趨嚴重,每天幾千多人確診的當下,兩個姓唐的國家級演員,演了一段怪誕的唐朝宮闈故事,而國家劇院全場觀眾也能氣定神閒,苦中作樂,顯然已漸漸能與病毒共存,或者說讓病毒來劇場接受感動;同樣的,這樣的題材也沒有去不去「中國化」的問題,大家看的是一齣十足的台灣本土好戲。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冥遊記》從武則天準備跳過自己親生的李家皇子,傳位給自家姪兒武承嗣,引來女兒太平公主的怨懟與狄仁傑的進諫開始,關鍵時刻武曌突然病危,原來陰間的李氏皇族發覺事態嚴重,派「鬼」把武曌魂魄勾了過來……。武曌到陰間走了一趟,也帶出一段最是無情帝王家的李唐與武周宮闈醜聞。《冥遊記》的陰間其實也等同陽世,戲裡陽間無人奉祀的孤魂野鬼會日漸萎縮,終至魂銷魄散,有太廟配享的李氏皇朝在陰間有時要看陽間的武曌顏色,大體上享有宮殿、湯泉屋、皇族宴會,還有四大天王鎮守的佛寺,只不過後來爆發了一場兵變,比陽間還不平靜。

《冥遊記》的陰間等同陽世,李氏皇朝在陰間享有宮殿、湯泉屋、皇族宴會。(唐美雲劇團提供)
《冥遊記》的陰間等同陽世,李氏皇朝在陰間享有宮殿、湯泉屋、皇族宴會。(唐美雲劇團提供)

觀眾從《冥遊記》裡回顧了初唐的歷史,帶出了武曌與李世民(唐太宗)、李治(唐高宗)、長孫皇后、狄仁傑、李建成、李元吉、來不及即位的太子李弘、李賢,以及武承嗣、太平公主和未出場的李顯(唐中宗)、李旦(唐睿宗),這麼多的人名與其中所牽涉的事件,讓觀眾目不暇給,但只要認定唐美雲、唐文華、小咪、許秀年、李文勳、林芳儀等人的簡單、片斷陳述,就不難進入劇情,看到了武曌與前夫兼公公(李世民)、法定丈夫(李治)與「婆婆」(長孫皇后)、兒子(李賢)的糾葛,也看出了「六月初四」的宮廷禁忌——玄武門之變的兄弟鬩牆慘劇。幾個在陰間仍舊高傲的鬼魂因為彼此在世時的矛盾,舞台上的互動顯得有些尷尬,不過與「半日閻羅」斷獄的「三國因」情節最大不同的是,武曌與李唐之間的紛擾沒有為另一段歷史創造因果,單純是同一時空的角色衝突,換句話說,編劇和導演就扮演了司馬仲相這個角色。

編劇與導演建立舞台上「陰陽相通」的遊戲規則,目的是讓李世民與武曌有一個合理化的對話空間。觀眾就不必鑽牛角尖挑剔,到底有幾個皇朝?幾個李唐皇帝同時在陰間?同年代的仇家(如劉武周、單雄信)住哪裡?照說對大唐宮廷悲劇最感嘆的,應該是讓幾個兒子自相殘殺的開國皇帝李淵(唐高祖),他怎麼不出來講講話?他不想知道這位生前未見過面的女人,是如何把唐室江山搞得天翻地覆?

《冥遊記》跟傳統歌仔戲舞台基調,或唐美雲劇團歷來戲劇風格皆不相同,明顯地是一齣黑色喜劇。編導無意深究類似武曌讀到駱賓王〈為徐敬業討武曌檄〉所展現的治國氣度:「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也不想探討傳統佛道的地獄圖像與天地間的因果報應,只是簡單的透過武曌的「牝雞司晨」、「峨眉不肯讓人,狐媚偏能惑主」、「竊窺神器」,嘲諷帝國盛世與角色自我之間的互不協調,並把這段歷史放大、扭曲成更荒謬、陰晦,也更殘酷的戲劇氛圍。

唐美雲扮演的武曌(右)詮釋其為帝為后為媳為妻為母的諸多角色。(唐美雲劇團提供)
唐美雲扮演的武曌(右)詮釋其為帝為后為媳為妻為母的諸多角色。(唐美雲劇團提供)

在李唐武周的法統與倫常鬥爭中,編劇巧妙地安排李賢出場,這個李治六子自小聰穎好讀書,深受朝臣尊重,在其兄李弘過世後,一度受封為東宮監國,但在宮廷鬥爭中仍然中箭落馬,被逐放巴州,最後遇害,而「加害人」可能就是他的母親——武曌,不過,武曌在李賢死後給予至高的哀榮,追諡為章懷太子;後來的人對李賢印象不深,可能因為他的悲劇在李唐武周歷史裡並非大案,大家只注意到註解范曄《後漢書》的章懷太子。

這次被《冥遊記》編劇找出來的李賢,戲份不多,卻是充滿忿憤的「吹哨人」,他對曾經貴為太子的伯公建成處境感同深受,刻意放出在陰間依然被鎮壓的伯公叔公,讓他們率領怨靈大軍進攻皇宮,掀起腥風血雨。《冥遊記》最後的大和解有些老套,也加了一點「政治」的語彙。原先嚴重對峙的武曌與李世民,因建成、元吉舉兵作亂而聯手,在李賢飲劍自戕,化作一縷清風後,每個人都有醒悟。桀驁不馴的世民向兩位弟弟致歉,武曌也唱出了心底的話:她要開創一個時代,男女可以平等,女性要自由自信……,這場宮闈悲劇在建成離開後落幕,只不過元吉臨走前還白目地撂下一句狠話:「我還會來找你(李世民)算帳的」,似乎暗示戲還可以再演下去。戲劇結束前舞台人物回到開場的武承嗣與太平公主,一個自以為姑媽駕崩後就能取而代之;一個質疑母親,同樣身為女性,為何不傳位給女兒?武曌直接告訴太平公主:「時機還未到」,於是,武周與李唐的共識:武曌生前在宮殿為大周則天皇帝,死後進太廟則為大唐則天皇后。

扮演李世民的國光當家老生唐文華(中),讓李世民增加了舞台的厚實感。(唐美雲劇團提供)
扮演李世民的國光當家老生唐文華(中),讓李世民增加了舞台的厚實感。(唐美雲劇團提供)

唐團二十五週年慶的演出依然軍容壯盛,唐美雲扮演的武曌造型嫵媚堅毅,詮釋其為帝為后為媳為妻為母的諸多角色,如何在帝王權力的支使下,變得遊移、善變;老搭檔小咪一人身兼李治與李賢兩角,許秀年扮長孫皇后,舉重若輕,李文勳與年輕一代的青年團團員,在舞台上也愈來愈成熟,紅花綠葉加上舞台燈光、影像、服裝的搭配,以及與臺灣國樂團、李哲藝的音樂結合,近三個小時的情節推展流暢有趣,戲中的音樂不少來自傳統戲曲的轉調,再加新創的曲子,十分動聽,應該來自姬君達和陳歆翰手筆。

《冥遊記》劇中角色最讓觀眾驚艷的是,扮演李世民的國光當家老生唐文華,以往歌仔戲的體質極具生活性與親近性,詞曲平實、生動,唯在敷演講究禮儀的宮廷場景與人物情境,角色表現出來的口語往往顯得飄浮。唐文華的京劇底子與一字一句練出來,帶點官腔的台語曲詞,讓這位天可汗增加了舞台的厚實感。我觀賞的這一場(4/22夜),李世民剛上場的唱段:「閒居幽冥日月長,天威猶在震四方……」,開口略顯生疏,但接下來漸入佳境,愈演愈好,有一段「恍惚間看見熒熒燈火……」,把觀眾所熟悉的〈緊疊仔〉,唱得鏗鏘有力,他還與唐美雲有一段讓人印象深刻的七字變調:

(武  曌)穿上龍袍朕天威如神,仍舊是一個罪惡之身;

(李世民)穿上龍袍朕天威如神,仍舊是一個罪惡之身。

(武  曌)雙手血汙永遠洗不盡,夢中徘徊是惡鬼冤親;

(李世民)鏡中映照醜陋的容面,聖主明君是卑鄙小人。

……

歌仔戲與京劇的兩大頂尖演員,對唱起來如行雲流水,韻味十足。

唐美雲劇團以一個民間歌仔戲班的本色,現今演出頻率與製作規模、品質,以及它所擁有的觀眾基礎,視國家劇團毫不稍讓。二十五週年慶的演出前夕,唐美雲遭逢母喪,又值疫情肆虐,心境艱難可想而知,不過,這個勇敢、樂天的女人,奮力籌備、演出《冥遊記》這齣大戲,其間還千金一諾,跑到嘉義為黃文英第一次當導演的電影《如果愛有天意》跨刀,助演了一個重要角色……。

《冥遊記》中編劇讓李唐與武周產生合理化的對話空間。(唐美雲劇團提供)
《冥遊記》中編劇讓李唐與武周產生合理化的對話空間。(唐美雲劇團提供)

在演出完畢的謝幕,唐美雲除了介紹每一位參與演出的人員,感謝該感謝的人以及觀眾的支持,最後特別提醒大家注意防疫——勤洗手、戴口罩,儼然成為最佳防疫大使。

觀眾保持健康,才能讓劇團持續營運!

她想得真遠。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喜歡這篇文章嗎?

邱坤良喝杯咖啡,

告訴我這篇文章寫得真棒!

來自贊助者的話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