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為兒歷經辛酸容顏改:《好人宋沒用》選摘(2)

2018-05-1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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榔頭一念至此,唱聲哽咽。一條狗聽得不耐煩,扯起嗓門,粗暴回應他。他腦勺一悶,栽在地裡,糊了滿臉泥穢。突襲他的人,乘勢往他背上踩兩腳。(取自網路)

榔頭一念至此,唱聲哽咽。一條狗聽得不耐煩,扯起嗓門,粗暴回應他。他腦勺一悶,栽在地裡,糊了滿臉泥穢。突襲他的人,乘勢往他背上踩兩腳。(取自網路)

一個沒用女人的一生,折射出一座城市的歷史

一部平凡小人物的生活史,構築出大時代的跌宕興衰

3.

找到遠房表姐時,天色已然玄青,樓頂鑲了一絲粉。表姐穿窄袖短身襖子,不說話時,像個上海人了。她是「繅絲阿姐」,表姐夫在電燈廠,大兒當紗廠清潔工,二兒做掃地工。其餘三子尚小,撿撿木柴。打算把四兒送去讀書,其餘都進紗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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榔頭聽著,默想自家前景。婆娘不停調整姿勢,彷彿那把桐木椅子,硌得她骨頭痛。孩子們縮頭縮腦,失了魂似的。惟有宋沒用不怯,在大人腳邊蠕爬。

表姐夫高瘦,一大管鷹鉤鼻,使得面相涼薄,「我是爽快人,有話直說,」他抽抽鼻子,「工廠招人蠻挑剔的,喜歡年輕的,識字的,你夫妻倆條件差些。再講了,上海這地方,其他都好,一樣不好,就是屁股挪一挪,都要花鈔票。學手藝啦,給工頭送禮啦,對了,還得和老鄉花費結交吧,否則誰來介紹你。夯不啷噹加起來,少說三四十塊銀元。」

榔頭不語。

表姐道:「你們有條船,要不先住藥水弄。那裡老鄉多,找工作容易。實在不行,鄉下土地還在,回頭也有個退路。」

榔頭仍不接話。一時安靜。宋沒用鑽到床底,推開痰盂蓋子,探頭嘬飲。表姐拍她一下,拖將出來。榔頭突然站起,稀裡嘩啦的,抓起幾件自家的物什,顧自往外走。他婆娘「喂喂」兩聲,只得也站起,「姐啊,我們走了,別送別送。大福,糖拿好,謝謝表姑姑。」抱起宋沒用。大丫頭二丫頭拿了餘下行李。宋大福揣起兩塊梨膏糖,怕姐姐們搶,一徑跑到前面去。糖放久了,糖紙黏連。他剝幾剝,剝不開,便連糖帶紙頭,塞進嘴裡。

榔頭已衝出老遠,嘴裡亂罵,「肏他媽,狗日的,臭婊子養的」。忽聽表姐喊他名字,便立住,傲然挺起身板。

表姐喘吁吁追來,「你肯定心裡怪我,我也沒辦法。很多親戚找上門,有能力就幫了。你看這城裡房子,租金貴得要死。我家十平米不到,花掉一大半工資……」

他擺擺手,示意別再說。

「你走得太急,我剛想送點東西,表表心意的,」表姐把一隻煤油爐放在地上,又將兩小包交給表弟媳,「三五件舊衣服,我家小囡穿過沒幾天。」

榔頭道:「還給她,咱們啥都有。」

婆娘嘿嘿笑。

「知道你們有,再拿幾件,也不吃虧呀。」

榔頭冷著臉,不吱聲。婆娘讓大丫頭收好衣服。

表姐道:「你們今天吃過飯嗎,本想留你們吃飯的,」不待回答,又道,「上海流氓多,你們多當心。尤其十六鋪陸家石橋那裡,警察也管不了。」

「怕什麼,要錢沒有,要命一條,」榔頭扭頭呵斥婆娘,「怎麼還不滾,杵在這兒討人嫌。」

妻兒們快步跟住他。出了弄堂,扭頭回顧,表姐已不在。婆娘頓時慌了,迷路似的,兜兜轉。幾個孩子跟著轉。榔頭吼道:「亂個屌,都給我往前走,別朝後頭看。」

他們過南京路,沿外灘,幾次搞錯方向。霓虹漸次明亮,閃爍流轉。榔頭感覺不真實,繼而自卑了。他往暗地裡溜。一刻怕家人失散,下令跟緊些。一刻擔心過於矚目,又命分散開。時或呵一聲:「東西都拿好,別丟了。」漸走得疲乏。滿面油塵,腳步錯亂。婆娘又喘又咳的。宋大福更是眼皮一搭一搭,幾次撞到電線木頭。

回十六鋪,找到自家艒艒船,已是後夜。榔頭舉棹,向著西北,越划越荒闊。臭味濃稠起來,彷彿船底流的不是河水,是隔夜屎溺。婆娘忍耐不住,問去哪裡,回不回老家。他說:「回去?除非我死了。」

蘇州河折了一彎,浮顯大片艒艒船。岸邊幾個襤褸的女人,就著月光洗東西。腦袋此起彼伏,像一顆顆沒有刨淨的土豆。

榔頭問:「藥水弄嗎?」

有蘇北口音「嗯」一聲。

「你們別動,我去瞧瞧。」他收起纜繩,蹬離船舷,一腳踩進泥漿。

4.

月亮扎進雲團,天地暗下來。上頭的星星,底下的豆油燈,跟針刺似的,刺出一點一點的亮。榔頭腳高腳低,走幾步,定住。耳廓一顫,聽見人、貓、狗、雞、豬玀。還有嗡嗡不明的響動,猶如水在煤球爐上,持續作聲。

少時,月亮又出來。密麻麻的棚戶,小丘似的垃圾堆,一窪窪的臭水坑,皆覆上一層藍灰色。

榔頭瞪視良久。連日吊著的氣力,瀉空下來。面頰隱約作癢,一摸一手淚。他胸膛憋悶,必須張口震聲,「娘為兒歷經辛酸容顏改,娘為兒早生白髮人已衰,娘為兒節衣縮食挑野菜,娘為兒望穿秋水盼成才,看今朝兒凱旋歸來把烏紗戴,歸心似箭回雙槐,重見慈顏將娘拜,樂敘天倫笑顏開……」

這段淮劇《席棚會》,是跟唱香火戲的二伯學的。二伯跟他最親,誇他聰明,說他會有出息。二伯五十五歲上,鐃鈸一扔,光著腳,滿村跑,「閻王討命來嘍,做虧心事的別鎖門哦。」兩個堂哥說他撞了邪,將他綁在豬圈裡。榔頭的母親不忍,時常偷偷送吃的。

榔頭一念至此,唱聲哽咽。一條狗聽得不耐煩,扯起嗓門,粗暴回應他。他腦勺一悶,栽在地裡,糊了滿臉泥穢。突襲他的人,乘勢往他背上踩兩腳。一時數人齊上,拳砸,掌摑,腳踢。榔頭蜷了身子,雙臂夾護腦袋。有人掏他衣兜。「我日死你個婊生的,只只口袋空的。」轉手剝他衣褲。

遠處起了呼嘯。流氓們扔下他。榔頭等一晌,確定他們跑遠了,這才偏過臉,讓鼻孔裸在空氣裡。呼吸之間,嗆了髒水,咳幾聲。喉嚨痛,氣管痛,繼而渾身痛起來。有那麼一刻,他巴望永遠躺倒。

夜風裡裹了歌聲,「吃水不清,點燈不明,走路不平,出門不太平。」他想起大女兒,也有這麼清的嗓子。二女兒眉眼長得好,嘴巴靈巧。兒子十二歲,被全家慣著,霸得像個小混蛋。男孩就該混蛋一些,好在混蛋的世上討生活。還有宋沒用,尚不會說話走路,似一塊小肉疙瘩,但他已經不討厭她。

他把兒女想了個遍,慢慢支起赤膊身子,一步一陷,往回走。光影混沌處,暗綽綽有人。是他的妻兒,早已下了船,站成一排等他。大丫頭遲疑道:「爸?爸!」二丫頭和宋大福跟喊起來。其間一絲細嫩之聲,「爸」。那是宋沒用,生平第一次呼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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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宋沒用》(東美提供)

*作者任曉雯為中國70後小說家,著有《浮生》系列,本文選自作者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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