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大男人,難道養不活個小把戲:《好人宋沒用》選摘(1)

2018-05-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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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去了,全村餓死二十幾人。榔頭的大兒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殘。不肯說是誰打的。苦捱數日而亡。圖為蘇北風景。(取自旅遊網)

冬天過去了,全村餓死二十幾人。榔頭的大兒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殘。不肯說是誰打的。苦捱數日而亡。圖為蘇北風景。(取自旅遊網)

一個沒用女人的一生,折射出一座城市的歷史

一部平凡小人物的生活史,構築出大時代的跌宕興衰

1.

宋梅用,本名「沒用」。當她兩歲,逢了大荒年。全家被饑餓趕逐,從阜寧搖著艒艒船,經由運河,停在蘇州河畔。起先住在船裡,船身開裂,就上岸來。撿幾根毛竹,烤成弓形,搭起「滾地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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帆篷為頂,草苫作門,地上鋪一層稻草棉絮。外頭落雨,裡頭跟著泥濘。母親讓孩子們撿拾蘆葦、麻袋、碎磚、木板、鐵皮,和了泥巴,反覆修葺棚頂。

懷宋沒用時,母親逾四十,生過六女三子,夭了五個。她渾身關節痛,手指發黑變形,走起路來,拖著兩隻扁腳,洗衣服都蹲不住了。男人揍她。一邊揍,一邊從後面肏她。他在外頭姘了個女人,並不隱瞞。「你的屄都鬆了。」他當著孩子們說。

她曾掿著洗衣槌,追打那野女人。野女人奈她不得,轉拿男人出氣,抓破他的面皮,哭訴一場。

男人步子帶風地回家,見婆娘在河邊洗頭,一腳踢落下去。她自己撲騰上來,從此染了大喘氣的毛病。

說話怏怏的,時或狂咳,咳得頰頤浮腫。

她把對丈夫的怨怒,轉嫁給兒女。打得找不到好皮肉下手了,擔心小白眼狼們記恨。便撮一碟蔗糖,烹幾隻紅薯,筷頭篤篤叩擊碗沿,「媽媽自己不吃,省給你們吃。以後要待媽媽好。」孩子們抓搶著,燙著,噎著,咬著舌頭,顧不得理她。她即刻心疼起口糧。

活得太膩,等死的日子又太長。風裡長刺的季節,她以為終於絕經,卻是再次懷上了。她罵丈夫像條野狗,只知下種。她趴著睡覺,用洗衣槌碾壓肚皮,站在窪地上單腳跳。聽聞吃瀉藥管用,便也一試。拉得腸子快流下來,那團肉依舊牢牢吸在腹中。

一日,往地頭走,忽有便意,腰裡一酸一酸的。探一把褲襠,果然濕了。她裂開嗓子,喊「大丫頭,大丫頭」。大丫頭正拾柴,一聽,懂了,扔了柴火,往接生婆家跑。

生產幾乎要了她的命。每次宮縮洶湧,她都厲聲詛咒這個孩子。男人踱進踱出,罵罵咧咧,「有力氣叫,沒力氣生」。幾個親戚在褥邊圍觀半日,閒閒散去。大丫頭幫忙換盆水,洗毛巾。兩個小的顧自玩耍。

她都意識不到。人家拖她,就坐起,人家摁她,就臥倒。使力使得眼珠快爆了。熬到第八個時辰,接生婆在她腿間依稀看見腦袋。一拽不出,便捏斷孩子鎖骨,縮小了,摳出來。

嬰兒宋沒用,瘦得肚皮一褶褶。母親將她扔在旁邊。少時,不忍,揪起自己的乳頭,戳在她嘴上。父親盯一眼乳房,它們像兩掛漏得差不多了的水袋。扭頭道:「她咋不吃,是不是快死了。」「死了最好,省得費糧食。」母親將稀湯樣的奶,滴在她人中上。宋沒用聞著味,雙唇一嚅,活了起來。

2.

夏杪,起洪水,作物殆盡。仲冬時節,族人聚會。各家口糧歸作一處,反覆籌算,只夠吃百來天。離下次收成尚有半年。宋沒用的父親排行老大,性格最硬,被喚作「榔頭」。由他出門討生計。攜妻子、兒女和老太太。帶了生鐵鍋、燃火的玉米稈子、夜間蔽身的大蘆葦蓆。推著獨輪車,挨村要飯,往鎮江去。

途經一處田地,老太太不肯挪步了,「這裡風水好,讓我死在這裡吧。」她已活得不知歲數,卻牙齒一顆不落,嚼起東西來,嚓嚓響。「人老了,沒用了,讓我去罷。」他們隨意勸幾句,留下她。一起留下的,還有宋沒用。老太太將曾孫女夾在腰上,彷彿是一卷物什。

走出一二里,大丫頭說,聽見嬰兒哭。母親搧她一掌。又過半里,榔頭甩了車把,跺腳道:「我一大男人,難道養不活個小把戲。」返回田間。稻茬染了霜色,縞白縞白的。稗草、牛毛氈、野慈菇、眼子菜,被踩扁了,便往扁裡長。榔頭呼尋一晌,正欲離開,見畛邊一角熟悉的土布顏色。宋沒用在雜草中,睡得正死。他揸開五指,一提溜,摟緊么女。

他們繼續往前,至清江浦,稍稍安頓。榔頭找不到工作。全家擠上難民船,沿長江流離。在糞便穢物中吃睡了半月,被一紙官令驅趕回鄉。族人不樂,有個弟媳說:「大哥不是最能的嗎,怎就回來了,搞得大家沒法活。」榔頭耳輪赬紅,不語。

冬天過去了,全村餓死二十幾人。榔頭的大兒子,到隔壁村子偷食,被打殘。不肯說是誰打的。苦捱數日而亡。母親將蠟燭包扔到床尾,踢一腳道:「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倒死了。」土布散開,宋沒用滾出來。皮肉乾縮,頜骨凸棱,跟個小老太似的。母親哭嚎片刻,見她不動,便抓回懷裡,使力拍晃。終於,宋沒用嘴唇稍稍一咧。「小討債鬼,還沒死啊。」母親掏出乳房。

歲餘,又發洪水,榔頭起念離開。聽聞上海遍地鈔票,很多老鄉都去了。有個遠房表姐,已在那裡安家。他向父母索了一條艒艒船,用麥稈加固頂篷。將自己那份鹽鹼地托給小弟。

清晨,空氣疏冷,宋沒用一家出發了。族人木木然,杵在岸邊,漸成幾條細影子。有條影子不停揮動手臂。是榔頭的母親,佝著背,縮著脖頸,彷彿腦袋直接支在了肩膀上。榔頭眼睛熱了,朝明昧不定的地面線,吼起一嗓子。

水聲冗乏,晨昏交接,一船人忽盹忽醒。二丫頭吐得滿嘴苦膽汁,下巴都脫臼了。母親一開口罵她,小兒子就笑。他現在是唯一的男孩。父母開始稀罕他,將他養得臉圓了,還把他的名字,從「狗蛋」改為「大福」。宋大福玩水、翻弄包裹、扯姐姐們的頭髮。實在無事可做,便趴在舷邊,浸一隻手,滑小槳似的。河面順著掌側破開。那手倏然一勾,一指,「爸,媽!」

艒艒船猛烈搖晃。宋沒用驚醒了,見家人往前擠。金利源碼頭漸駛漸近。檣桅如林,沙船密匝匝挨擠。嘩響的西洋汽輪船,讓她的哥哥姐姐驚作一團。英國軍艦正在入港。煙囪、炮管、彩旗、白制服水手。母親斂了斂衣衽,鼻子齆得透不過氣。父親喊道:「大上海到啦,賺錢吃飯去!」

全家換起體面衣服,繫住船,踏上陸地。身體裡仍然一漾一漾,宛如趟著看不見的水。這是個油棧碼頭,填高之後,砌成混凝土駁岸。一桶桶洋油,等著被卸下,分運,送往各地。跳板、板車、運垃圾的馬車。碼頭工人穿梭其間。父親留意到,他們衫褲上沒有補丁,「這活我也能幹。」他的婆娘張張嘴巴,出不了聲。

父親領頭,哥哥姐姐排成一列,母親背起宋沒用押後。他們彷彿一隊盲人,在這光色濃釅的世界裡,摸著,探著,互相牽引著。走了一段,漸漸覺出,這輩子踩過的最平坦的路,就在自己腳底下。

西行,街市如織。篾竹街、豆市街、花衣街、洋行街、鹹瓜街。街街交通,鋪鋪相連。口音錯綜,人頭如麻。山東的雜糧,徽州的紙墨,杭州的綢緞,紹興的黃酒,寧波的藥品,福建的漆器,江西的陶瓷,無錫的絲棉,廣東的煙草。

一切能想的,不能想的。顏色、聲響、氣味,令人應接不暇。孩子們停在「西洋百貨」。牙粉盒、三五香煙盒、倫敦洋蠟燭、英國機制棉紗線團,樣樣新奇。店主的綢領子上,潽出一張肉臉。面皮不動,低垂的眼瞼間,露一線黑眼烏珠,緊隨他們移轉。

櫃檯邊,貼有老刀牌香煙看板,印了長衫禮帽的中國人,指著一盒煙。煙盒上是個大鬍子洋人,披掛頭巾,手拄彎刀,做海盜裝束。宋大福舔舔嘴唇,伸手去摸。店主驀地動起來,拍掉他的手,巴掌一翻,作勢要打。榔頭奔過來,兜頭一掌,替店主打了。店主甩出一句上海話,他聽懂了,是罵「江北豬玀」。榔頭捏緊拳頭,哈了哈腰,引家人出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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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宋沒用》(東美提供)

*作者任曉雯為中國70後小說家,著有《浮生》系列,本文選自作者長篇小說《好人宋沒用》(東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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