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欄:時代─歲月淘洗下的特殊質地

2018-04-2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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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說,王大閎與林孝信都是與我同時代的人,不知道他們最後能否在時代洪濤的淘洗下,被歷史長久記憶下來?圖為林孝信追思會,女兒林嘉黎致詞(資料照,曾原信攝)

作者說,王大閎與林孝信都是與我同時代的人,不知道他們最後能否在時代洪濤的淘洗下,被歷史長久記憶下來?圖為林孝信追思會,女兒林嘉黎致詞(資料照,曾原信攝)

我的個性隱晦也有些孤僻,很難熟識時代裡的風雲人物。但還是見到一些耀眼引人的特殊者,這些人讓我感覺到品質與堅持的真實存在,譬如說剛滿百歲的王大閎,以及前兩年才去世的林孝信。

若是想到人類的歷史,往往會浮現出來的,是各個時代的特定某些人。譬如文藝復興的米開朗基羅(Michelangelo)與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啟蒙運動的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或是古希臘文明的蘇格拉底(Socrates)與柏拉圖(Platon)。若是放回來中國古代歷史,李白和杜甫之於唐朝,北宋的范寬以及蘇東坡,都是可以做為時代印記或臉譜的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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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人,都有一種對抗大時代的氣節與力道,因此也都可以以一己之力,扭轉整個文明的未來走向。然而,究竟誰才是具有這樣品質的人,似乎也只有時間可以釐清。至於得以沉澱與看清楚時代與人,所需要的時間長度大約多少?我覺得三百年並不算多,一百年也完全不少。

這樣子講,似乎無法在當代褒貶任何人了。但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因為時代與人,就如同恆河砂礫與金子的關係,必須經過一層又一層的掏揀,隱藏的真正價值才會顯現,每一次篩揀都有其必要性。而且金子之所以能經歷這樣漫長的掩埋與覆蓋,依舊能閃閃發出光芒,除了自身的品質外,堅持不與時代同流的態度,更是關鍵所在。

我的個性隱晦也有些孤僻,結交的多半不是權貴,也很難熟識時代裡的風雲人物。但是來去之間,還是見到一些耀眼引人的特殊者,這些人確實讓我感覺到品質與堅持的真實存在,譬如說剛滿百歲的王大閎,以及前兩年才去世的林孝信,就是我所說這樣的人。

王大閎的特殊處,在於學養的寬大與領先,他承傳現代主義(尤其是包浩斯)的精神,不僅在他的作品(譬如建國南路自宅與濟南路虹廬等)顯現,其中尤其重要的貢獻,是將中國傳統建築做出現代性轉譯的成果過程,譬如國父紀念館與外交部的建築設計,都有著傳統與現代之間的交語辯證跡痕。

此外,王大閎也透過小說《幻城》,以及長期在報章雜誌發表的雜文書寫,不斷傳揚他的價值理念,其中對於古希臘哲思與藝術自由風氣,以及開放的全人教育,特別有著反覆的崇敬嚮往,也意圖點出周遭社會與教育環境的封閉淤塞。

一九五○及六○年代,王大閎成立了藝術界的跨領域團體The Chimera Group(名字來自希臘神話獅頭羊身蛇尾的怪獸),並以“Bauhaus Organization in Free China”為號召,在建國南路及虹廬的家裡,邀請許常惠(音樂)、郭良蕙(文學)、楊英風(雕塑)、郎靜山(攝影)與席德進(繪畫)等人,做開放也自由的交流。後來據說因為被當局關切就逐漸消散無蹤。

20170516-國父紀念館館長林國章致贈國父紀念館攝影圖予建築師王大閎之子王守正建築師
國父紀念館館長林國章致贈國父紀念館攝影圖予建築師王大閎之子王守正建築師。(資料照,風傳媒)

王大閎的主要作品,除了自宅與集合住宅外,幾乎都以政府的公共建築為主。然而,台灣建築界從八○年代起,開始進入由資本權力主導的潮流,與之呼應的「後現代」風格大興其道。王大閎與這二者似乎格格不入,逐漸顯現出退隱與不語的狀態,甚至有很長一段時間幾乎被整個社會所遺忘。

相對於王大閎的幽微深遠,林孝信是非常不同類型的人物,兩人年紀相差近三十歲。林孝信是台灣戰後成長的第一代,堅定相信知識的力量與民主的重要。他在芝加哥念書時,與朋友一起創辦了《科學月刊》,意圖推廣台灣民眾的科學基礎教育,同時間積極參與保釣運動,為此被台灣政府列為黑名單並吊銷護照,甚至被迫放棄芝加哥大學物理學博士候選人資格,以無身分者留居芝加哥多年。

我和兩人都有近距離的接觸,譬如為王大閎籌辦了「久違了,王大閎先生」建築回顧展覽,以及整理他花數十年完成的小說英文手稿,並由同為建築界前輩的王秋華翻譯出版。十分榮幸的,藉此能在王大閎極度低調退隱的晚期生活裡,讓我得以有機會近距離去體察他的舉止風範。

我一九八五年研究所畢業,就被介紹去為林孝信設計「士林書店」,這是他一群保釣好友集資、預備給他經營與維生的「事業」。我因此在當時芝加哥大學旁的他家公寓,讓他引領讀完整本《資本論》。有時讀書會的成員缺課,只剩我一人出席,但他依舊意志昂然地上課討論,情緒與熱情完全不受影響。

林孝信後來回到台灣,依舊以著傳教士般的熱情投身教育界,我和他只見過幾次面。其中一次,他計畫籌辦一個保釣大型紀念活動,邀請許多海外人士參與,希望由我負責來籌畫開幕大型晚會與晚宴活動,顯然心中有著許多美好的想像。我問預算經費以及籌資情況,居然完全沒有任何眉目,後來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下,我其實無法參與幫忙,也完全驚訝他的某種天真與樂觀。

王大閎與林孝信都是與我同時代的人,我不知道他們最後能否在時代洪濤的淘洗下,被歷史長久記憶下來。但是他們都讓我感覺到一種特殊的質地,就是對某種價值與本質的堅定信仰,以及在時代的現實起落間,不輕易隨之起舞的堅毅與沉著。

而更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即令長期被社會忽視與淡忘的狀態下,兩人依舊維持著優雅的生命姿態,可以從容不迫地過著生活,無怨無尤地面對生命起伏。也許,這就是我希望這個時代能留傳下去的真實面容,是如他們這樣甘於寂寞者才能擁有的榮耀吧!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624期。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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