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總是會遭遇到形形色色的喜怒哀樂。這次當我在青海省調查期間，收到從故鄉鄂爾多斯傳來了一個悲傷的消息：我的舅母過世了。舅母出身克烈部，是一位相當能幹的女性。當我在離家很遠的小學上課時，經常會繞到她家吃飯。當時正值文化大革命期間，學校提供的餐點一天三餐都是玉米粉做的麵包，沒有任何肉類。這種時候，我只有在舅舅家，才能偶爾吃到加了肉的飯。這是我一生難忘的記憶。
舅母在幾年前被蜜蜂螫到，自此身體狀況每況愈下。內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的一部分從1950年以來逐漸農耕化，成為漢人農民的天下。少數派的蒙古人農民在技術面上不如漢人、人口數量上也不足以對抗，所以只被賦予貧瘠的土地。為了多少改善一點糟糕的經濟狀況，舅母帶著幾頭綿羊，在危險的山岳地帶放牧，結果在羊吃草的時候，遭到蜜蜂的攻擊。之後她就患了失語症，餘生輾轉病床，最後在2004年12月下旬過世。
內蒙古雖說面積遼闊，但沒有可供蒙古人放牧的土地，不到危險的山岳地帶就找不到草，這樣的變化確是事實。舅母的過世，跟這種社會變化不能說毫無關係。這樣的看法，或許會遭到某些日本研究者猛烈抨擊，認為這是用善惡二元論來看社會，但我覺得用二元論觀察是相當合理。因為出身少數民族的緣故，我不管去到哪裡，都會抱持一種想為身處弱勢、少數立場的人們，傳達他們的主張與文化的心情。
以前，當我在寫一篇有關現代內蒙古漢人殖民的文章時，有日本人類學者批評我，指出我欠缺透過人類學觀察的多方面記述，應該要抱持更高的客觀性才對。然而，「多方面記述」與「客觀性」，是自李維史陀《憂鬱的熱帶》以來，始終未曾解決的難題。所謂「站在被調查者的視角」這種人類學的基本方法，其實在「客觀性」的面紗下，若隱若現帶有東方主義本質的影子。以「客觀性」為武器，批判少數派出身者的「自身文化研究」，其實和用意識形態攻擊少數派，沒有任何差別。而且，這種批判也有被持續壓抑少數派的執政陣營利用的危險性。至於那些容易站在第三者立場、屬於「其他文化」的人類學者，我也希望他們在進行「客觀的記述與解釋」（假如有這種可能）之前，能夠努力發掘事實。
作為民族問題的日中關係——對日本中國觀察者的贈言
中國大概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土崩瓦解了吧！
日本的中國研究者，經常會作出上述的發言；在日本的人類學者中，也有很多人對這種說法深感共鳴。確實，回顧中國漫長的歷史，分裂與整合總是反覆上演；從這個角度來看，中國就算土崩瓦解，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
可是，這種論述有一個很大的缺點，那就是無視現在活著人們的想法。至少，生存在現代中國的人們，不管是漢人、保安人還是回族，儘管他們很清楚中國存在無數問題，但都不會期望中國在一瞬間土崩瓦解的。和紙上談兵的中國觀察者不同，這些當事人每天都要面對腐敗與壓抑的現實，即便如此，比起中國瓦解，他們更期望富裕起來。
當我前往中國腹地的時候，經常可以看見手持行動電話的騎馬遊牧民、一邊眺望羊群一邊發簡訊的牧童、還有利用讀經的空閒時間玩起遊戲機（GameBoy）的小喇嘛。搭著自用車四處旅行，用太陽能發電觀看電視的人也增加了。先富起來的一部分人生活，令大眾欽羨不已，從而忘我地朝致富之路邁進。他們透過電視畫面，得知戰亂的波士尼亞、阿富汗與伊拉克狀況，也透過收聽美國之音（VOA）與BBC等廣播，得知外國對中國人權狀況的批判——不，更正確來說，經過十年以上、廣及全國國民的「文化大革命」政治傷害後，住在中國的人們，早就比誰都清楚，中國是多麼可怕的存在。
儘管如此，他們大多還是不希望中國現在馬上瓦解。人們都不希望被受到同胞的炸彈攻擊而死，或是被某國的空襲破壞家園。畢竟，他們也是最近，才從戰亂與政治動亂當中逃脫出來。特別是日本對戰亂還要負一部分的責任，因此日本人在說出「期待中國瓦解」這種發言前，最好還是慎重一點吧？
我對中國壓迫少數民族的政策，一貫抱持批判的態度；在我的作品中，也是傾聽弱勢立場人們的聲音。即使被中國的漢人研究者批評成「民族主義者」、日本人研究者批評成「我族中心主義者」，我也不會對自己的想法，做出任何改變。
和經濟先進的日本相比，中國隱含的問題相當多。中國雖然標榜社會主義，但貧富差距恐怕是史上最甚。「金錢至上」的拜金主義橫行；人們把政府官員主張的「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當成一種黑色幽默來看待，卻沒有膽量揭下它的假面具。這就是他們為了想要富裕起來而選擇的生活方式。中國還沒有土崩瓦解，不只是因為世界最大的政黨——中國共產黨，撒向社會各個角落、無孔不入的監視體制，更是因為明明清楚認知到共產黨的惡質，卻為了想要富裕而默許這種罪惡的人民所致。
現在的中國正實行一種「亞洲式獨裁」或「開發中國家的獨裁」，至於將來是否能透過富裕達成民主化，則尚不明朗。然而，就算成功實現民主化，中國也未必會給予少數民族比現在更多的自治權。對於中國會朝哪個方向前進，其民族問題又會以怎樣的形式展開，持續觀察是必須且不可或缺的。
我們少數民族所獲得的自治權相當有限；可是，我們也沒有在腰上綁炸藥、進行自殺炸彈攻擊的勇氣。中國如果一下子土崩瓦解，西北穆斯林追求富裕的夢想，也會跟著徹底幻滅。現在，他們正在摸索一邊走在邁向富裕的道路上、一邊思考和中國的應對方式。
當然，如果明天中國就瓦解，我這番言論，大概也會以黃粱一夢的方式告終吧。
＊作者為蒙古裔文化人類學家。蒙古名「俄尼斯．朝格圖」，蒙譯日文名「大野旭」。現為日本靜岡大學教授。自1993年到2019年，每年都到內蒙古進行研究。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蒙古與伊斯蘭中國：一段貼近民族心靈的旅程》（八旗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