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存向存在的途中:周國平哲思集選文(2)

2018-04-12 05:20

? 人氣

「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於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人生終究還是免不了無聊。」(示意圖)
「我們面對這脫去事件外衣的赤裸裸的時間,發現它原來空無所有,心中隱約對生命的實質也起了恐慌。無聊的可怕也許就在於此,所以要加以排遣。」(示意圖)

但是,人生中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到一種無可排遣的無聊。我們心不在焉,百事無心,覺得做什麼都沒意思。並不是疲倦了,因為我們有精力,只是茫無出路。並不是看透了,因為我們有欲望,只是空無對象。這種心境無端而來,無端而去,曇花一現,卻是一種直接暴露人生根底的深邃的無聊。 人到世上,無非活一場罷了,本無目的可言。因此,在有了超出維持生存以上的精力以後,這剩餘精力投放的對象卻付諸闕如。人必須自己設立超出生存以上的目的。活不成問題了,就要活得有意思,為生命加一個意義。然而,為什麼活著?這是一個危險的問題。若問為什麼吃喝勞作,我們很明白,是為了活。活著又為了什麼呢?這個問題追究下去,沒有誰不糊塗的。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對此大致有兩類可能的答案。一類答案可以歸結為:活著為了吃喝勞作——為了一己的、全家的或者人類的吃喝勞作,為了吃喝得更奢侈,勞作得更有效,如此等等。這類答案雖然是多數人實際所奉行的,做為答案卻不能令人滿意,因為它等於說活著為了活著,不成其為答案。

如果一切為了活著,活著就是一切,豈不和動物沒有了區別?一旦死去,豈不一切都落了空?這是生存本身不能做為意義源泉的兩個重要理由。一事物的意義須從高於它的事物那裡求得,生命也是如此。另一類答案就試圖為生命指出一個高於生命的意義源泉,它應能克服人的生命的動物性和暫時性,因而必定是一種神性的不朽的東西。不管哲學家們如何稱呼這個東西,無非是神的別名罷了。其實,神只是一個記號,記錄了我們追問終極根據而不可得的迷惘。例如,從巴門尼德到雅斯佩斯,都以「存在」為生命意義之源泉,可是他們除了示意「存在」的某種不可言傳的超越性和完美性之外,還能告訴我們什麼呢?

我們往往樂於相信,生命是有高出生命本身的意義的,例如真善美之類的精神價值。然而,真善美又有什麼意義?可以如此無窮追問下去,但我們無法找到一個終極根據,因為神並不存在。擺脫這個困境的唯一辦法是把一切精神價值的落腳點引回到地面上來,看作人類生存的工具。各派無神論哲學家歸根究底都是這樣做的。但是,這樣一來,我們又陷入了我們試圖逃避的同義反覆:活著為了活著。

也許關鍵在於,這裡做為目的的活,與動物並不相同。人要求有意義地活,意義是人類生存的必要條件。因此,上述命題應當這樣展開:活著為了尋求意義,而尋求意義又是為了覺得自己是在有意義地活著。即使我們所尋求的一切高於生存的目標,到頭來是虛幻的,尋求本身就使我們感到生存是有意義的,從而能夠充滿信心地活下去。凡真正的藝術家都視創做為生命,不創作就活不下去。超出這一點去問海明威為何要寫作,畢卡索為何要畫畫,他們肯定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人類迄今所創造的燦爛文化如同美麗的雲景,把人類生存的天空烘托得極其壯觀。然而,若要追究雲景背後有什麼,便只能墮入無底的虛空了。人,永遠走在從生存向存在的途中。他已經辭別獸界,卻無望進入神界。他不甘於純粹的生存,卻達不到完美的存在。他有了超出生存的精力,卻沒有超出生存的目標。他尋求,卻不知道尋求什麼。人是註定要無聊的。

可是,如果人真能夠成為神,就不無聊了嗎?我想像不出,上帝在完成他的創世工作之後,是如何消磨他的星期天的。《聖經》對此閉口不談,這倒不奇怪,因為上帝是完美無缺的,既不能像肉欲猶存的人類那樣用美食酣睡款待自己,又不能像壯心不已的人類那樣不斷進行新的精神探險,他實在沒事可幹了。他的絕對的完美便是他的絕對的空虛。人類的無聊尚可藥治,上帝的無聊寧有息日?不,我不願意成為神。雖然人生有許多缺憾,生而為人仍然是世上最幸運的事。人生最大的缺憾便是終有一死。生命太短暫了,太珍貴了,無論用它來做什麼都有點可惜。總想做最有意義的事,足以使人不虛此生、死而無恨的事,卻沒有一件事堪當此重責。但是,人活著總得做點什麼。於是,我們便做著種種微不足道的事。人生終究還是免不了無聊。

《追尋這世界的祕密:周國平哲思集》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追尋這世界的祕密:周國平哲思集》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為中國學者、作家,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研究員,是中國改革開放後較早研究尼采的學者。他的著作《尼采:在世紀的轉折點上》和譯作《悲劇的誕生》曾風靡一時。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追尋這世界的祕密:周國平哲思集》(時報出版)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