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軍佔領下的巴黎,好一座怪異的城市。從表面上看,日子照過,「一如往常」:劇院、電影院、音樂廳、餐廳,無不照常營業。廣播電台還播放香頌。劇院和電影院裡的人潮甚至比戰前還多,這些地方宛若成了避難所,大夥兒聚在那兒,相互依偎,彼此安慰。但不尋常的細節顯示,巴黎不再是從前那個巴黎了。由於看不到什麼車,巴黎是一座沉默的城市––一片寂靜,靜得都聽到了樹木的窸窸聲,達達的馬蹄聲,人群在林蔭大道上的腳步雜沓聲和說話喧嘩聲。寂靜的街頭,冬季,大約在傍晚五點時分的昏暝天色中,值此時刻,窗口就連透出一絲光線也遭到禁止,這座城市似乎自己就失魂落魄了––一座「沒有注視」的城市,當年佔領者納粹就是這麼說的。成人或兒童隨時都可能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跡,甚至連朋友之間也一樣,語多保留,向來未能暢所欲言,因為大家感到威脅籠罩空中。
在那個惡夢裡的巴黎,你得冒著被告發的危險,警方會在地鐵站出口處大肆搜捕,就連巧遇都危機重重,你會碰到一些在承平時期永遠也不會碰到的人,宵禁陰影下的露水姻緣,不確定接下來的日子是否還會重逢。然而正是這些往往沒有明天的邂逅所致,有時候因為所遇非人,之後孩子便呱呱落地。所以我才會認為德軍佔領之下的巴黎一直都像是個暗黑之夜。沒有它,我就不會誕生。那個巴黎從未停止過她對我的糾纏,我寫的書更不時沐浴在她那朦朧的光中。
這也證明了就算作家沒有以直接的方式參與政治行動,就算他給人的印象是個獨行俠,閉門隱居在所謂的「象牙塔」中,出生日期依然是作家不可磨滅的印記。他若是寫詩,他的詩就會反映出他所處時代的影像,不可能會被寫成另一個時代。
偉大的愛爾蘭作家葉慈寫的詩便是如此,讀他的《庫爾野天鵝》(The Wild Swans at Coole)總令我萬分感動。這首詩描繪葉慈在公園觀察滑行水面上的天鵝:
自我第一次為牠們點算數目,
這是第十九個秋天;
數算快要結束之際,我看見
牠們猛地全部躍起,
大聲拍打著翅膀
盤旋出一圈圈虛線大圓環。
如今,牠們浮游在靜水上,
神祕而美麗;
等哪一天我醒來,
發現牠們都已飛走時,
牠們會是在什麼樣的草叢築居,
會是在哪個湖濱或池塘
取悅於人們的眼目? ~梁永安譯
天鵝經常出現於十九世紀詩歌中,比方說波特萊爾和馬拉美。不過,有鑒於這首詩特有的韻律及傷感,這首詩不可能寫於十九世紀,只有二十世紀人,甚至只有葉慈成詩那十幾年期間的二十世紀人才寫得出來。
二十一世紀作家偶爾也會有受制於自己年代的感覺,閱讀十九世紀偉大小說家––巴爾扎克、狄更斯、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喚起了我們些許思古幽情。在那個年代,時光流逝的方式較今日緩慢,這種慢跟小說家的工作不謀而合,慢,才更能集中精力和注意力。然而如今時間已加快腳步,向前突飛猛進,這就解釋了過去與今日作品之間的差距:昔日浪漫壯闊,結構宏偉宛若教堂建築,今日則欠缺條理且零散不完整。就這一點而言,我屬於過渡的一代,我很納悶,伴隨網路、手機、電郵和推特而生的新世代,他們會怎麼樣透過文學去表達這個世界?每個人永久都與這個世界「連接」,「社群網路」卻損及部分隱私和秘密––這個直到上個時代,還是我們的世界––秘密讓人更有深度,可以成為小說一大主題。不過我對文學的未來抱持樂觀態度,我確信未來的作家必會安穩接下棒子,誠如從荷馬以來,世代相傳的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