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謝孟穎
我在台北有房子，但我不想生孩子。
一切或許就是從一杯滿冰無糖青茶開始的，我20歲那年。即便當時就讀台灣那間分數最高的大學，我也想像過以後要做個全職家庭主婦，我相信即使如此所學也不會白費、依然可以自己給孩子好的教育，但那杯茶讓我夢醒了。
「怎麼可以喝冰的？」我從小冰塊不離手、早已習慣長輩碎唸「喝冰的對女生不好」，也因此，當前男友媽在我面前這麼說時，我也沒有動搖，但下一句，我整個人傻了。
「妳以後是要當媽媽的人，這樣很傷子宮！」她高聲尖叫著，開始跟我說女生應該吃什麼什麼、生活習慣該怎樣、如何才是個好媽媽。她甚至親自抱了20多本的公職考試書籍要寄給我，說要努力考上公務員才能當個好媽媽。還說讀研究所浪費時間、沒必要、當媽媽不需要這些。
⋯⋯等等，妳誰啊？憑什麼跟我講這些？
那時我也沒想到，即便後來分手，對前男友媽的這疑問，在我往後10年人生一次次迴盪著。
有錢、有房、有懂事的伴侶——就要生嗎？
2022年、我31歲的此刻，我早已習慣少子化在台灣被說成「國安危機」。去年台灣首度出生率低於死亡率，更被媒體講成「生不如死」。該怎樣解決所謂的「國安危機」？你總會看到有人哀嘆，就是高房價又低薪、年輕人養自己都養不活了生什麼孩子、政府要負責；或說要打房，要讓年輕人安心買房子，生小孩要政府發幾萬。
說得好像解決少子化的最迫切關鍵就是人人有房產、伴侶雙薪月入10萬。也有體貼一點的人，會提出公共托育問題、別讓大人在工作與育兒二選一（通常說的是女人被犧牲的問題）。
如今31歲已婚的我，似乎是符合解決所謂「國安危機」的人類之一：有幸與我老公合計月收入突破10萬元、過著一餐預算可以高達300元的日子，有幸可以當個啃老族、名下有一棟台北市的房產，在婚姻關係裡也從未被「催生」，遠方的公婆不給壓力、聊起生育問題時老公一切尊重。
當我說起懷孕可能有種種辛苦時，老公希望我準備好再說、沒有也沒關係；當我聊起無痛分娩、月子中心被網路上的異男們痛批「奢侈」，他困惑，有錢卻不給自己老婆打無痛分娩針的人有問題嗎？他困惑，生產後很虛弱、嬰兒也很脆弱，能有預算的話為什麼不去月子中心讓媽媽好好休息？
這一切看來是很理想的環境：有錢、有房、有個算懂事的伴侶。但，有這些以後，就要生嗎？
如果，從懷孕就開始失去自我
我與我的伴侶都知道，就算人們都說，要生孩子人生才會「完整」，一個女人的人生卻很可能在懷孕的那一刻起就漸漸被腐蝕了，被視為孕育孩子的容器。
以現今狀況來說，孩子終究是長在母體裡頭的，旁人會勸告妳必須吃什麼、不要吃什麼。一個孕婦抽菸飲酒肯定被群起圍攻「自私」、更不用說連孕婦自己都充滿各種擔心。隨便搜尋一下「懷孕不能吃什麼」，網路上就飛滿了媽媽們的焦慮──懷孕可以染頭髮嗎？哪些保養品跟化妝品是孕婦可以用的？吃醬油的話小孩會不會變黑？吃木瓜小孩皮膚會黃嗎？可以喝咖啡喝茶嗎？能不能吃辣？吃冰會不會傷到胎兒？可以運動嗎？可以提重物嗎？
這些問題背後的憂慮大多是「對小孩會不會有影響」，而非對一個母親的健康。即便有些問題是那麼離譜，但就連我自己，在準備生孩子的過程都已經試圖剝奪自己的自由了——人生不能沒有菸與酒的我戒菸又戒酒，不喝酒的時候全身像有螞蟻在爬、不抽菸無法集中精神。儘管我也知道，這兩個東西對身體不好，但，為什麼不是為了我自己？為什麼是為了還不存在的孩子呢？
稍微有能力做功課的人也都會知道，懷孕真的很可怕。胎兒就像寄生蟲一樣吸取母體的養份，貧血、骨質疏鬆、掉髮、便秘的狀況並不少見，一天天長大的胎兒也擠壓著母體，身體痠痛、無法安穩睡覺、骨盆變形、漏尿，賀爾蒙的激烈變化更是催折，冒痘、原先充滿光澤的肌膚乾裂、黑色素沉澱，更不用說懷孕本身就是件危險的事，妊娠高血壓、癲癇、生產過程死亡的並不是個案，甚至還有孕婦的子宮被胎兒撐裂。
令人詫異的是，即便是資訊發達的此刻，說起孕期各種風險，還是有一票在網路上的異男會說：懷孕不就是爽爽在床上躺 10 個月？即便知道這些風險，揭露這些資訊的媒體還是會被怒罵：「這樣以後誰還敢生」、「不要挑撥離間」、「台灣都已經少子化了，講這些是想害死誰」。
如果，育兒意味著千百條罪名加身
成為孕育孩子的容器已被剝奪一次，往後漫長的育兒過程就更是剝奪。即便有個所謂的「神隊友」，有嬰兒幾乎等於24小時沒得自由，孩子吃什麼、讀什麼、用什麼、你怎麼跟孩子溝通，總有人想給你點意見──更讓我震撼的是，曾有個媽媽一口咬定，給小孩吃泡麵的媽媽一定是「不愛小孩」、「不負責任」，她自豪地說自己一天準備五蔬果、說當媽媽本來就該這樣。
誰都曾經是個孩子，你小時候一次都沒想吃泡麵過嗎？似乎成為一個母親開始，就有千百條罪名可以安在妳身上，孕期沒有照顧好健康會被指責不負責任，不願親餵母奶會被指責不負責任，給孩子吃泡麵，竟也成了罪名。
社會期待你生孩子，但生了孩子以後，罪名就一條條加上去了。騎機車載孩子都可能是罪，會被指責無視孩子的安全；搭捷運時孩子吵鬧，人們會指責的也不是孩子而是家長；累得暫時不想管孩子、只想低頭滑手機的家長，被指責是自私，幾乎無人在乎你昨夜睡了多久；當孩子犯錯了，被認為錯最大的，總是家長。
更讓人悲傷的，是當我採訪貧困家庭，寫下一個單親媽媽養育4個孩子故事後看到的。很多讀者看見的不是她在資源匱乏的狀況下依然拚了命照顧好孩子，不是她對孩子的愛、孩子與她之間不能沒有彼此的關係，而是一句句的回饋：「養不起為什麼還要生」、「自私」、「窮人本來就不該讓孩子到世界上受苦」──她並不是生而貧窮，結婚的那一天、懷孕的那一刻，誰也沒想到未來會變成這樣。她給孩子滿滿的愛，卻換來「自私」的罪名。
甚至──即便沒有任何人會希望自己成為社會案件的主角，這世上仍有孩子被褓姆虐待死亡、孩子走在路上被陌生人殺害的悲傷案件。當那些母親的心已經整個都碎了，卻總有人會質問她們：為什麼不牽好孩子的手？為什麼不自己帶小孩、把孩子交給褓姆虐待？
憑什麼這樣管教我的子宮與未來？
看著媽媽們從懷孕那一刻起被安上的各種罪名，我總想，憑什麼？憑什麼，一個人必須為了解決「國安危機」的大義而為國捐軀呢？憑什麼，一個母親要時刻背負「自私」的罪名？甚至，就連當年20歲、離生育還很遙遠的我，都被前男友的媽媽告誡不能喝冰的、不要傻傻跑去一般公司上班要考公務員才是對孩子好、說女生不需要讀研究所——憑什麼，一個連家人都還不是的人，可以這樣管教我的子宮與未來？
最最重要的是，就算這些事情都不存在，就算懷孕生產過程沒發生什麼大事、生了個天使寶寶不吵不鬧、碰上任何困難伴侶都會一起面對、沒有任何人會對妳的教育方式指指點點，就一定要生嗎？
說「少子化」是一種「國安危機」、是迫切需要解決的「重大問題」，本身就是不把女人「當人看」──我們不是孕育孩子的容器，我們是人，有權決定自己的人生。我們當然可以成為一個媽媽。但不該是為了誰，是自己想要而成為一個媽媽而成為。成為媽媽也不會只有使用自己的子宮這一種方法。人也必須為了自己的選擇而負責，但不需要誰來指教我們怎樣才是「負責」。
31歲的我飲料依然喝全冰，這真是讓人快樂的事啊。（完）
作者簡介｜謝孟穎（《風傳媒》記者，努力成為女拳份子的人類。報導請見：https://www.storm.mg/authors/2690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