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坤良專欄:「讚」嘆八聲─每個表演團體不都是國家的表演團體?

2022-01-2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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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貞編寫的「聖經京劇」《伊思帖傳奇》,邀請國光劇團演員跨刀演出。(取自郭貞臉書)

郭貞編寫的「聖經京劇」《伊思帖傳奇》,邀請國光劇團演員跨刀演出。(取自郭貞臉書)

一、表演團體的公營、民營有差?

台灣歷代表演團體,無論大小、業餘或職業,少有由官方設立者,絕大多數是民間依循社會脈絡組織的自發性團體。戰後出現公立表演團體,主要是交響樂團與國樂團;戲劇及特技類有臺灣戲曲學院京崑(原復興)劇團與台灣特技團,屬於教學與實習體制,主管機關是教育部;隸屬文化部傳統藝術中心的則有國光(京)劇團與臺灣豫劇團。這些團體成立的背景不一,有的是一創辦就定位為國家或國防部、省市級所屬團體,有的則是因緣際會,踏著時機,由原來的私立或業餘團體轉變成公立劇團或樂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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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半世紀以降的社會與藝術環境,除極少數由財團附設的團體(如長榮交響樂團)正常營運,絕大部份靠市場機制(票房或戲路)的民間團體經營十分困難,就算有官方與各界補助,也難保沒有斷糧之虞?今日真正具有票房,而且能獲得官方、企業錦上添花者,就少數幾個「有力」的「名」團而已,他們擁有相對豐沛的政商資源、人脈與優秀人才,在劇團(或樂團、舞團)經營與藝術創作上,也頗具專業性,「名」團之間相互「結市」,彼此拉抬,在藝術表現上產生良性循環,讓社會大眾容易記得他們的名號。至於多如繁星的「無力」小團,儘管裡面的表演人材同樣經過千錘百鍊,但因為「無力」,表現機會不多,成績也不容易被看到,官方的補助杯水車薪,企業也極少能「慧眼」識這些無名藝術家、表演團體於寒微之中。

2022年的《諾瑪》由簡文彬指揮長榮交響樂團演出,圖為長榮交響樂團。(ESO長榮交響樂團粉專)
2022年的《諾瑪》由簡文彬指揮長榮交響樂團演出,圖為長榮交響樂團。(ESO長榮交響樂團粉專)

二、近日看的幾場大型演出

最近一連寫了幾篇談國家級京劇團文章的同時,也看了幾場舞臺演出;先是平安夜在即將被拆除的國軍文藝活動中心,觀看政大教授郭貞編寫的「聖經京劇」《伊思帖傳奇》,郭教授本身是虔誠的基督徒,也是京劇票友,夫婿是來自中國哈爾濱的著名琴師宋士芳,她的創作動機出於對神助其夫妻渡過難關的感恩,親自從聖經尋找題材編成劇本,邀請國光劇團演員跨刀演出。我觀賞這齣「聖經京劇」的直覺是寧靜舞台(雖然也有打殺),看到一個戲曲保愛好者最虔誠的初心,以一己之力,籌組一場大戲,彷彿傳統民間的「謝戲」,儘管信仰、演出型式有所不同。

除了郭教授酬「神」戲,近日看的是「名」團演出,包括:聖誕節白天看辜懷群台北新劇團的「魔幻新京劇」《魔笛》、夜觀唐美雲的歌仔戲《天鵝宴》,年末12月30日晚是朱宗慶打擊樂團的《木蘭》,新年初元月9日下午則是簡文彬指揮長榮交響樂團演出的貝里尼歌劇《諾瑪》,這五場演出性質極為不同,皆頗有可觀。其中在臺灣戲曲中心大劇場演出的《天鵝宴》,是中國劇作家作品,二十年前由河洛歌子劇團演出,此番唐團重演,戴君芳導演,唐美雲、小咪、王金櫻三個老面孔加上許秀年,湊成「大四喜」的華麗演出,把歌仔戲自由活潑的民間性展現無遺。

台北新劇團《魔笛》改編自莫札特歌劇。(台北新劇團粉專)
台北新劇團《魔笛》改編自莫札特歌劇。(台北新劇團粉專)

《天鵝宴》謝幕時,唐美雲依慣例施展她的語言魅力,發表落落長的即席演說,不僅為她與唐文華四月才推出的實驗新戲《冥遊記—帝王之宴》做工商服務,還要求觀眾支持近期其他團體的演出,包括朱宗慶打擊樂團的《木蘭》、國光的「武動三國」,儼然成了台北劇團公會主席了,疫情期間看她這麼雞婆,是有幾份感動的。

唐美雲劇團《天鵝宴》,戴君芳重新詮釋,由唐美雲、小咪、許秀年、王金櫻「大四喜」華麗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粉專)
唐美雲劇團《天鵝宴》,戴君芳重新詮釋,由唐美雲、小咪、許秀年、王金櫻「大四喜」華麗演出。(唐美雲歌仔戲團粉專)

三、跨界的效果

幾場大型演出都相當跨界、科技化,但因表演的主體不同,劇場「風險」與效果也稍有差異。朱宗慶的《木蘭》在國家戲劇院演出,是我年度看的最後一場戲,可能因打擊樂本身中性的表演特質,加上導演場面調度靈活,舞台上打擊樂手、京劇演員和作曲家、技術劇場的跨界自然流暢,個個到位,是一場讓人賞心悅目、觀眾幾乎一致好評的演出。相對地,《魔笛》與《諾瑪》的跨界難度就較高了。

朱宗慶打擊樂團的《木蘭》,是一齣讓人賞心悅目的演出。(朱宗慶打擊樂團粉專)
朱宗慶打擊樂團的《木蘭》,是一齣讓人賞心悅目的演出。(朱宗慶打擊樂團粉專)

台北新劇團《魔笛》改編自莫札特歌劇,結合京劇與西洋歌劇兩個旗幟明顯的藝術類型,屬於大膽而又吃力的嘗試,因為西樂與京劇的基本音樂概念有別,若干術語指涉的也未必相同,為了跨界所須做的取捨、拿捏並非易事。《魔笛》由李寶春自導自演,在台北國家戲劇院推出,基本敘述結構、形式不脫京劇本色,西樂背景的作曲家為這齣戲作曲兼指揮文武場,帶著演員走,作為臺下的觀眾,偶爾會有些提心吊膽。不過,這齣戲也大可輕鬆看待,如辜懷群說的,是為古典音樂和京劇多開一扇窗,用來雙向推廣。的確,一般習慣只看京劇或歌劇的觀眾,看到京劇版的莫札特歌劇會多了些劇場經驗,哪天這齣戲送上國際舞台,也會讓國外觀眾欣賞到《魔笛》是如何被台灣人用京劇的風格另類演出。

沒在唐美雲「工商服務」範圍內的《諾瑪》,是以現代劇場手法處理貝里尼歌劇的大製作。這齣簡文彬十七年前擔任NSO藝術總監時與黎煥雄合作的歌劇,2022年初重新在衛武營呈現,劇組有些老班底,也有新面孔,黎煥雄仍是導演,樂團則由NSO變成長榮。我1月9日在衛武營的觀賞,是新的一年看的第一齣戲。這齣歌劇觀眾反映熱烈,評價也兩極。有些觀眾從十七年前看到十七年後,有不同的期待(例如當年的半舞台(semi-stage),放在十七年後全製作,是否要不一樣?)所有枝枝節節的批評,甚至情緒性的意見,也反映劇場觀眾對這齣戲的關注熱度。我雖不覺得多媒體銀幕上的文字,解說太空、地球所呈現的寓意有什麼必要性,也不去管男女主角與羅馬/高盧對峙能否對美蘇冷戰有所聯想,只看到這齣戲的主要歌劇演員表現,以及導演揉合多樣性質素,處理時空跳躍,舞台燈光與服裝又能讓舞台經常處於朦朧的情境,這些視覺效果讓我頗為喜歡。

《諾瑪》是簡文彬十七年前擔任NSO藝術總監時的年度歌劇,由黎煥雄導演,兩人再度合作,以現代劇場手法處理貝里尼歌劇。(衛武營粉專)
《諾瑪》是簡文彬十七年前擔任NSO藝術總監時的年度歌劇,由黎煥雄導演,兩人再度合作,以現代劇場手法處理貝里尼歌劇。(衛武營粉專)

四、劇場的有力與無力

國內經常演出的民間樂團、劇團、舞團之創作與展演能量,與公家表演團體到底有多大的差距?以致於所能享受的資源有明顯的差別?公家團體團員享受較優渥而且穩定的待遇以及工作保障,是一般民間團體無法比擬的,遇到不可抗拒的災情,公營團體老神在在,私人團體則哀鴻片野;不過,「名」團的主人(古代的戲頭家)就很不一樣了,經營固然辛苦,但一手創立表演團體也隱含跡近狂熱的使命感,這是別人無法取代的「功果」,就算有一天政府要把「名」團改成國立,恐怕他們未必有興趣,畢竟公家劇團雖較無人事、經費壓力,但有固定的組織與人事會計制度,主管也有任期制,在一定期間為公家賣力,不會有建立表演藝術皇朝的成就感。

今日台灣表演團體「有力」與「無力」者之間貧富懸殊,身份迥異,有些團體可以像放煙火般花大錢大玩科技化,有些煙火放得璀璨豔麗,效果十足,有些花費則是在「必要」跟「不必要」之間。公家表演團體創立雖有一定的歷史背景與行政脈絡,也應有明確的營運目標以及必須承擔的文化責任。如果定位不清,還在邊做邊尋找方向,顯現其行政管理出現了問題,就會讓人對民間的表演團體——特別是「無力」的弱勢者抱屈。「無力」或無「名」的表演藝術團體是當今社會亟須鼓勵、贊助的「貧窮劇場」,他們的所求不多,大型表演團體「誇富宴」的科技化演出,稍微省下一條非絕對必要的預算,就足以提供一些載浮載沈的「無力」者整年的活動經費。

不管是公營民營,大團小團,儘管彼此之間資源不均,呈現的劇場效果強弱有別,所有的表演團體不都是國家的表演團體?公家、民間團體的表演人才不都是國家的藝術人材?大家各自以藝術專業撫慰社會人心,提供民眾娛樂休閒,並成為藝術教育的一環,一起營造國家總體的文化實力。公家、民間表演團體的社會角色可以大學的公立與私立做比擬:公立大學名聲響亮,資源豐沛,私立大學相對寒酸窘迫,但私立大學難道就不是國家的大學?所訓練出來的人材不能成為國家的人材?

*作者為作家、舞台編劇、戲劇史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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