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
我該答應她嗎?我怎麼能答應她?
她已經無法進食。
我該怎麼辦?我知道,瑞士法律規定,病人必須有自主意識,而且最後那杯藥,必須她自己動手喝下,別人不能代。我知道若莎擔憂,再惡化下去她就不符合資格了,因為她的手指快要全部不能動了……我怎麼辦?
在德國初次見到若莎的時候,她還不到六十歲。披著一頭狂放的捲髮,纖細的身材在瑜珈墊上做下犬式,從腰身下面歪過頭來看我說,冰箱裡有乳酪葡萄,自己拿來吃。晚上到廢棄電廠改裝的劇院去看她導演的現代戲劇。謝幕時,她赤腳從幕後走出來,對鼓掌的觀眾深深彎腰致謝,黑色的頭髮像瀑布一樣垂下來,垂到舞台地板。
我不敢回覆冰娜了,因為害怕。我蹉跎著,蹉跎著,晚上關燈前,打開手機再看一次她的訊息,寫了幾個字,又刪除。想像冰娜一定有看見我「輸入中……」,卻又是一片空白。
傍晚推著美君在街上走。這是一排透天厝,華燈初上,但是三樓以上全是黑的。人們當時拼命掙錢買樓,買了三樓還要在屋頂上違法加蓋一層。然而這些樓啊,眼睜睜看著老人凋零了,年輕人出走了,孩子們稀少了,街上沒有嬉笑追逐的聲音。倒是在一個走廊裡,一個小攤亮著兩盞電燈泡,懸在空中,隨著冬天的風晃過來、晃過去。女人在一塊灼熱的鐵板上煎蔥油餅,男人站在她後面就著一張簡易折疊桌低頭揉麵。
叮一聲,訊息進來。
我們昨天抵達蘇黎世。
冰娜,緊握她的手吧。那親手掬水的記憶,不會忘。
*作者為知名作家,前文化部長。本文選自新著《天長地久—給美君的信》(第19封,天下),授權轉載。(本系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