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到了手術那天,當尼錫達爾瑪獨自登上頂樓,躺倒在老嫗那張鋪著白床單的簡易手術台時,心卻抽搐顫慄起來。失望、委屈、恐懼還有孤獨無助,把二十歲女孩的羅曼蒂克遐想撕得七零八落。頂樓裡蒙了窗簾,很黑,燈影在灰白的牆和天花板上晃,宛若雨前遊雲,低矮地壓過來,壓得她喘不過氣。老嫗在狹窄的屋裡地鼠般走動,臉上沒有口罩,身上不披白大褂,只有鼻梁上架副老花鏡,輔助她昏花的視力得以把利器準確插進陰道。她的手術器械是一只改裝過的舊氣筒,她將用它吸掉子宮裡那團未成形的血塊。氣筒用過許多次了,看起來與老嫗的人一樣老。老嫗俯下身,嘴對著尼錫達爾瑪的眼睛說:「會有點疼,你要忍住,別亂動,弄成血崩就沒命了。」此時的尼錫達爾瑪雙手雙腳縛在手術台上,嘴裡捂著毛巾,活像一條被宰割的魚。
血崩是什麼?血崩若不送醫院就是死!老嫗傳輸給尼錫達爾瑪的訊息讓她的腦細胞轟然炸開,眼球突出,耳畔風作雷鳴。她欲死守陣腳,卻還是看見眼前豁開巨大的窟窿,翻捲著瘮人的紅色,正把自己的身體一點點吞沒,血泡像妖豔的殘花奇葩四處漂浮。然後是,無邊的血腥,無邊的死寂。
尼錫達爾瑪猛然坐起,迎頭撞翻了老嫗手裡長槍般舉著的氣筒。捆縛她手腳的繃帶早已被她掙脫。她連鞋也沒顧上穿,衝向桌邊搶回那沓法郎,狂飆似奪門逃竄。這沓很厚的打胎費是用母親留給她的玉鐲典換來的。那個住在被護城河團團圍住的水晶宮古堡裡的男人有的是富貴奢華,但尼錫達爾瑪不屑於他的錢,和不屑於他的虛偽高貴一樣。雖是赤腳,樓梯上還是一陣比鼓點更急促的腳步聲,從上而下,咚咚作響。
二十歲的中國公主就這樣臨陣逃脫,撿回自己和嬰兒的一條命。
*作者為法籍華人。本文選自作者三十萬字長篇小說新作《彼岸》(印刻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