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的八天:《活著的每一天》選摘(3)

2022-02-0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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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我一點也不曉得自己傷勢有多重,只知道全身痛到不行,腿又特別痛,醫生小聲地說:「譚美,那是幻肢痛。妳失去雙腿了」。(資料照,取自Youtube) 

那時我一點也不曉得自己傷勢有多重,只知道全身痛到不行,腿又特別痛,醫生小聲地說:「譚美,那是幻肢痛。妳失去雙腿了」。(資料照,取自Youtube) 

從擊落事件發生到我在華特里德醒來,我對期間八天就連模糊的記憶也沒有,完全是一片空白。醫療人員給我施打強效鎮靜劑,所以我什麼都不記得。不過對我的家人來說,那八天簡直不是人過的。那時我爸媽已經搬回夏威夷,爸因為剛心臟病發所以留在家休養,媽則匆匆搭機趕到華盛頓特區。在那最初幾天,媽跟布萊恩輪流在病床邊長時間守候,我從沒落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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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媽第一次進到病房,她喊我名字的時候,我看起來睜開了眼睛。我對這一切毫無知覺,應該什麼都沒看到吧,總之我很快又陷入昏迷。從那時起我偶爾會睜開眼睛,不過對外在刺激仍毫無反應。布萊恩還是心存希望,覺得我在腦海深處可能聽得見他,於是開始像念經一樣對我不斷重複三件事。

他說:「妳受傷了。妳在華特里德醫院。妳安全了。」他在我耳畔一再如此低語,希望等我醒來時,我對我的經歷能稍有領略,即便只在潛意識層次也無妨。

媽陪在我床邊時也有一套經念給我聽。她自幼信佛,近年又格外虔誠。她跟很多泰國佛教徒一樣,相信人一旦承受衝擊或創傷,有時會靈魂出竅,而念經能幫人回魂。所以當我無意識地躺在那裡,她就坐在我身旁念佛經,一念就是幾個小時,幫我把魂魄喚回身體。我一點也不記得,不過後來護理師跟我說,她們覺得那聲音很安定人心。

在加護病房狹小的等候室裡,媽跟布萊恩能睡就會睡一下,其他傷兵的家屬也在那裡休息。他們有時會下樓去食堂匆匆吃個飯,不過媽通常只從等候室的販賣機買東西吃。之前她從沒吃過火辣口味的芝多司,不過那個辣味讓她想起心愛的泰國菜,於是她一包接一包地吃(直到今天她還是很喜歡這一味:二〇二〇年八月她在華特里德動換膝手術,術後她要我買火辣芝多司給她吃,簡直就像時光倒流)。她也透過那台販賣機發掘了罐裝的亞培安素飲,後來她跟我說:「我實在太餓了,想說乾脆試試。很好喝耶!喝下去胃也比較舒服。」

在那最初幾天,媽感到既痛心,又無助。我躺在病床上全身接滿管線,連著那些日夜嗶嗶、嗤嗤、砰砰作響的機器,而她除了坐在一旁眼睜睜看著,什麼也不能做。雖然那些機器是在維持我的生命,但她後來很討厭那些聲音。即使事隔多年,她說她現在在腦海裡有時仍會聽見那些機器聲。

她只在一個地方幫得上忙。我的頭髮在前往伊拉克之初剪短了,但在駐外期間逐漸留長,現在醫師出於衛生理由又想給我剃頭。爆炸導致我的顏面和頭頸部扎滿彈片,醫師想把可能妨礙治療或移除彈片的毛髮通通剃掉。不過醫師如此提議時,出乎他們意料,媽尖聲反對:「不要不要不要!我來弄!」她把我夾滿血塊的一頭髒髮編成八條長辮,又因為汙垢和洗髮粉讓髮絲變得硬邦邦,這些辮子立刻在我頭上七橫八豎。我那時有太多別的問題,醫師就算不由分說把我的頭剃光,我也絕不會介意。不過對媽來說,保住頭髮感覺是她唯一能為我做的事。

到了我住進華特里德大約第五天,醫師開始減少讓我陷入昏迷的藥物。隨著他們逐漸減藥,我也進入一種恍如作夢的狀態。我看得見模糊的影像,也開始聽見一點周遭的話語聲。正如布萊恩的盼望,我聽見了他低聲告訴我的三件事,也在內心深處知道自己安全了。

同一時間,我也斷斷續續從醫療團隊口中聽見我的情形。在時醒時睡之間,我聽見護理師和醫生提到「直升機墜機」。雖然他們不曉得,不過他們使用的「墜機」這個字眼造成我這整段經歷裡最嚴重的情緒創傷。我在清醒幾天後,以為自己是害黑鷹墜機、組員受傷的罪魁禍首。我陷入四十八小時的情緒崩潰,以為我是個失職的飛行員、軍人和長官。我在心情最黑暗的時刻覺得自己活該失去雙腿,誰叫我有虧職守呢。

等布萊恩總算想通我為何如此痛苦,他告訴我直升機根本沒墜機,而是被火箭榴彈擊落,最後還在野地安全降落。如釋重負的感覺讓我整個人虛脫。用字遣詞真的有關係,直到今天,凡是有人說我的直升機「墜機」或是我出了「意外」,我都會糾正他們。我的黑鷹是被射下來的。那些混蛋存心瞄準我們攻擊。這並不是意外。

醫師讓我從昏迷逐漸甦醒,那段期間他們也試著幫布萊恩做後續準備。他在日記裡寫道:

譚美自從抵達華特里德一直昏迷不醒,她在手術期間心臟數度停止,我不知道她的腦部是否曾缺氧受創。雖然我自認很了解我太太,等她在突然遭遇人生劇變之後真正清醒,我還是不確定她的情緒狀態會是如何。

她在華特里德動了多次手術,這段期間,職能治療部主任比爾‧霍華(Bill Howard)上校來找我,帶我下樓參觀物理治療部,所有截肢傷患都在那裡走來走去,繼續把日子過下去。事後回想,我覺得他是在幫我做準備,好讓我在太太清醒後「賣」她一個樂觀前景。他這是在告訴我,我的責任就是在她最需要的時候,為她描繪一個正面的遠景。

布萊恩自己當然也得適應新的現實。不過他知道他得先把個人感覺放一邊,專注於幫我了解來龍去脈、我們接下來又能有什麼打算。即便他仍在觀察守候我是否終於清醒,已開始投入這項任務。

十一月二十號,擊落事件過後第八天,我一覺醒來,狠狠撞上一面疼痛築成的牆。我甚至不知如何形容,我全身無處不深陷劇痛,「痛」和「疼」這些字眼不足以表達那種感受。我覺得全身好像被熔岩或滾水淹沒——每一處神經末梢都有如火燒。那種感覺不曾有片刻休止,強烈得令人頭昏腦脹、噁心反胃。我的腿和手臂裡裡外外如入火堆,身體其他部位的每一吋都疼痛不堪,每一個毛囊都在痛。

我睜開眼睛,能看見布萊恩和媽在床邊。等醫師移除我的呼吸管,雖然我好痛,還是勉力對他們說:「我愛你們。」然後又說:「我們開始吧。」因為當我逐漸清醒時,聽見護理師向布萊恩說明一種呼吸練習的做法。我想展開復健。

那時我一點也不曉得自己傷勢有多重,只知道全身痛到不行,腿又特別痛。我說:「親愛的,我的腿需要來點泰諾。」布萊恩只是看著我,淺褐色的雙眼看起來很憂鬱。他到病房外請一位醫師進來,然後坐到病床上握住我的手,小聲地說:「譚美,那是幻肢痛。妳失去雙腿了。」

「哦……有意思。」我說。「解釋一下。」我不知道是藥物的緣故,還是我遇上危機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解決辦法,不過我對這個消息的反應很實事求是。

那位醫師向我解釋,幻肢痛就是人即使失去四肢,仍然覺得原本肢體所在之處有感覺。他跟布萊恩也向我解釋我還受了什麼傷。我看不見我的右臂,因為傷口太慘不忍睹,所以醫師把它遮起來不讓我們看,不過醫師告訴我,我的手骨粉碎,皮肉也全毀了。布萊恩說我的臉被彈片炸傷,左肩神經受損,雙手也留下黑鷹控制桿的瘀青印記,因為我為了降落直升機,死命緊抓著它們不放。

布萊恩跟醫師說話時,我面無表情躺在那裡聽。我想消化我聽到的每件事,同時還是渾身劇痛。但就像布萊恩在日記裡寫的,我仍保有一絲生氣:

今天早上,我跟加護病房主任對譚美說了她的傷勢有多嚴重。雖然那大概是我做過最困難的事,她卻聽了進去,看起來平靜又堅忍。

她聽我大略說了這裡的截肢傷患都在做些什麼,我又解釋這種傷其實不太會影響她的生活品質(這是真的,很神奇)。

然後她告訴我:「我愛你,可是你好臭。去沖個澡吧。」聽起來我們準備好了。

我清醒不久後,我弟湯姆也來看我。他盯著我,睜大了雙眼,然後搖著頭說:「喔……譚美。」如此流露關切之情本來讓我很感動,不過他接著咯咯笑起來:「是媽搞的,對吧?」嗄?這下我真是糊塗了。

「妳這些辮子。」他說,臉上掛著從小沒變的燦笑。「妳看起來好像酷力歐(Coolio,譯按:美國知名饒舌歌手)。」

*作者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現任美國聯邦參議員(2017至今),也曾擔任美國聯邦眾議員(2013-2017)。在此之前,她曾在軍中服務23年,並於2004年伊拉克戰爭中,在駕駛直昇機時遭受敵軍攻擊而失去雙腿。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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