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被擊落:《活著的每一天》選摘(2)

2022-01-3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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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火箭推進榴彈射穿我腳邊的「下巴泡泡」壓克力窗,在我腿上引爆為一團猛烈的火球。我的右腿當場被高溫氣化,左腿也被轟進儀表板下方,左膝以下的小腿被爆炸衝擊力扯斷,與下肢只剩一絲皮肉相連。(資料照,取自AP)

一枚火箭推進榴彈射穿我腳邊的「下巴泡泡」壓克力窗,在我腿上引爆為一團猛烈的火球。我的右腿當場被高溫氣化,左腿也被轟進儀表板下方,左膝以下的小腿被爆炸衝擊力扯斷,與下肢只剩一絲皮肉相連。(資料照,取自AP)

我還記得那天早上的氣味。伊拉克的沙塵被烈日曬乾,盤旋飄落,與液壓液甜膩的氣味和JP-8航空燃油的柴油味混合在一起。我走向我的黑鷹,呼吸著剛起飛的飛航器排出的熱氣。我爬進駕駛艙,被一種熱金屬、汗水和防彈衣混合的刺鼻氣息包圍。世界上再也找不到這種味道了,每一次都讓我熱血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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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預計與三名組員同飛:丹恩‧米爾伯(Dan Milberg)二級准尉、克里斯‧菲史(Chris Fierce,譯按:fierce有凶猛、剽悍之意)中士、庫特‧漢尼曼(Kurt Hannemann)下士。克里斯是我們的組長,他的姓剛好超搭——剽悍中士!二十三歲的庫特是我們當中最年輕的,這孩子來自伊利諾州皮歐立亞(Peoria),是個少年老成、待人親切的大塊頭。他是個努力認真的「勤快四」下士,即將有望晉升中士。庫特是司令部的人,經手飛行計畫和其他文書工作,但我們的艙門射手人數不足,於是他自願上陣。他也是個想走到刺鐵網外、盡他那一份力的人。

丹恩是我們的正駕駛,自從他改值夜班(我們管這叫出「蛙鏡任務」),我們有幾個月沒一起飛了,不過我一直很喜歡跟他搭檔。他是個可靠的戰略駕駛,從九〇年代的沙漠風暴行動起,已累積多年戰時飛行經驗。每次跟丹恩一起飛,我都會學到一點新東西,他人也很好,隨和又超搞笑,也不介意一整天大半都由我來駕駛。

我的幽默感有點異想天開,不過丹恩跟我不相上下。我們總是在出任務的時候狂講幹話,搶著說最髒、最酸、最變態的哏。我們開玩笑講好,如果我們知道要墜機了,一定要抓緊最後幾秒鐘脫光光、互換座位,害事故調查員傻眼。我們還講過更低級的笑話,可是這些就絕不能傳出機艙了,總之我們知道對彼此可以百無禁忌暢所欲言,也一定會罩著對方。

我們一行四人爬進序號八三—二三八五六的直升機,為今天的行程做準備。序號裡的八三是指它的出廠年分,意味這架黑鷹的機齡已經二十出頭,但已經是我們單位中狀態比較好的直升機之一。陸軍飛航隊有個不可告人的秘密:最新最好的裝備會撥給現役軍人,預備役剩什麼吃什麼。陸軍其實已經報廢我們這架黑鷹,都運到廢物處理場了,我們這一營的C連又把它撿回來,想說這在一堆破銅爛鐵裡已經是最不廢的了。

那天早上,機上弟兄都知道這是趟長途任務。我永遠把最耗時的任務分配給自己,盡可能在空中待久一點,有幾次還長達十四個小時。陸軍讓我飛多久,我就樂得飛多久。然而這些漫長的出勤日有個嚴重缺憾。

我們的飛行服看起來雖然超酷帥(看過《捍衛戰士》的人都能佐證),卻有個重大缺點,每個穿過時下流行的連身褲的女生都知道,亦即你得把整件衣服剝下來才能上廁所。阿靈頓國家公墓的美國女兵紀念公園就針對這個課題辦過一次展覽,名稱是《要尿,還是不要尿》(To Pee or Not to Pee)。

這對男人來說從來不是問題,他們把飛行服前面的長拉鍊一拉開就能解決。飛長途任務或整備時間不足以讓人下機時,他們在直升機上找個空瓶就能尿(通常是開特力運動飲料的空瓶,所以哪天你在直升機上想來一口開特力,最好拿紅色、紫色或藍色,絕對不要拿黃色的,以防萬一)。

可是在女生身上,那條拉鍊的長度恰好很不中用,你懂我的意思。想要尿尿,我得卸下手槍套和九毫米口徑手槍、配有緊急求生裝備的飛行救生衣、防彈衣,最後還有那件帥氣飛行服。即使該脫的都脫了,要是附近沒有流動廁所,我可能還是得在沙漠中央馬步一蹲,露出屁屁給敵人當靶。不過軍方就連沒廁所的狀況都幫男人設想好了,前進作戰基地每隔一段距離就有「尿管」(piss tubes)——斜插進地裡的塑膠管,好像什麼當代藝術裝置,讓開車經過的弟兄想尿就尿。

所以出長途任務的日子,我的策略是很多女兵都會用的一招:故意不喝水,憋就對了,有時一憋就是八小時。可是經年累月這麼做可能有損健康,例如導致膀胱和尿道感染。多年後我當選參議員,就利用自己身在軍事委員會的機會試著監督國防部,希望他們確實著手設計女性防彈衣和服裝,要與男性的一樣實用。不過當年在伊拉克,我只是個盡可能讓自己「心無膀胱」的女飛行員。

我坐進駕駛艙右前座,丹恩坐左前座。庫特在丹恩正後方就艙門射手定位,面朝後方,守著機身側面的艙門射手窗口。我們要是飛過敵軍,他就用架高的M60機槍瞄準對方。克里斯坐在我後面,他也有一管準備就緒的七‧六二口徑M60機槍。出於安全考量,我們航空營的直升機永遠成對出勤,所以那天早上另有一架由派特‧明克斯(Pat Muenks)二級准尉駕駛的黑鷹與我們同行。

那是個漫長、炎熱、黃沙滾滾的夏天,不過熱浪總算過去了。天空下著小雨,氣溫二十出頭,在接連數月的酷暑之後簡直有點涼颼颼的。不過一旦太陽升起、雨勢漸歇,日間氣溫很快就會升高,所以我們還是決定開艙門飛行。今天有一連串任務要執行,威脅評估達黃色警戒,代表有與敵方交火的可能。我們通常會在低空快速飛越沙漠,盡量不給壞人時間瞥見我們的直升機,以防對方逮到機會開火。

我們在早晨七點半起飛,先從巴拉德前往巴格達機場附近的勝利營(Camp Victory)接駁一小群美國承包商,接著在伊拉克中部來來回回,穿梭在軍事據點間載運人員和貨物。飛了七、八趟之後,我們終於在接近傍晚時降落在綠區(Green Zone),那是巴格達市中心的聯軍部隊駐紮地,面積約有十平方公里,戒備森嚴。我們預計在這裡停留個一小時,然後在日落前返回巴拉德。

大家來到綠區都精神一振,尤其是因為有時間吃個遲來的午餐。那裡有家能客製熱炒的小餐館,庫特與我大步走向餐館櫃臺,選了我們中意的生鮮食材——雞肉、蘑菇、豆芽——我一時興起,又點了杯巧克力奶昔犒賞自己。我快一年沒喝過奶昔了,這一杯好喝得驚為天人。吃過飯後還有點時間,於是我們跑去附近賣耶誕裝飾的廣場。我買了一些上面有巴比倫風景的精緻裝飾當禮物,最後又去流動廁所報到,然後就該上路了。戰術行動中心透過無線電要求我們再改道飛個小任務——去塔吉營(Camp Taji)接幾個也要前往巴拉德的同袍,那是美軍在巴格達城外的據點。

經過這漫長的一天,弟兄都累了,但還是欣然接受最後跑個腿。太陽總算在我們走回黑鷹時從雲層後方露臉,雨後的空氣乾淨清爽,一道燦爛的彩虹劃過天空。庫特在多年後告訴我,他在那一刻心想:「哇,真不敢相信他們給我加給,做這麼棒的差事。」我們都在從事自己熱愛的工作,為國家效力,而且我很久沒遇過像今天這麼愜意的日子了。

所以等我們抵達塔吉營,發現原本要接的人已經搭另一架直升機離開,也不以為意。恰好有個落單的上校需要人載他一程,於是他登上跟我們搭檔的那一架黑鷹。我們給直升機「熱加油」,意思是在引擎運作、旋翼轉動時加油,接著在下午四點不久後,兩架直升機一起升空往巴拉德前進。我們是日班組員,照理不該在日落後值勤,所以得趕快返航。飛行時間預計在十五到二十分鐘之間,之後就能收工過夜了。

我們的黑鷹升到遍地灰沙的機場上空,我能看到渾濁的底格里斯河在東邊蜿蜒而過。我操作直升機就領航的一號機定位,二級准尉明克斯的直升機飛到我們右側的二號機位置。雖然可以從塔吉營直線飛往巴拉德,但我們先根據第一騎兵師航管員的指示飛行一段距離,才依計畫好的航線繼續,用意是教敵人無法預測我們的動向。

升空大約五分鐘後,我的耳機裡傳來丹恩的聲音:「霸道鬼!讓我飛一段如何?」我聽了不禁微笑。丹恩知道只要他同意,我能開多久就會開多久,而他已經讓我負責駕駛一整天了。不過這是今天最後的十五分鐘,他想由他來。我告訴他:「飛行由你控制。」這是標準的三輪應答程序,確保主駕駛權順利換手。

丹恩回答:「飛行由我控制。」我再次口頭確認,這架黑鷹就改由丹恩擔任主駕駛。

丹恩接手時,我最後呼叫了一次塔吉營的航管員。過了一分鐘,一叢椰棗樹進入視野。這些樹叢有如四散在沙漠裡的小綠洲,一排排高大的椰棗樹隨著微風搖擺。我們的時速是兩百一十公里左右,直升機從樹冠上方大約三公尺的高度掠過時,我清楚聽見一陣「噠、噠、噠、噠」的聲音,腦筋也馬上反應過來:有小型槍砲打在駕駛座右門外的機身上。

「幹!我們好像中彈了。」我對丹恩說。我受的訓練立刻自動開啟,雖然直升機的GPS定位系統一整天都沒用上——我們是用老派的列印和紙本地圖——為了記下敵方開火的精確位置,我本能地俯身向前,啟動GPS的「儲存目標」功能。

接下來,世界爆炸成一團火花。

一枚火箭推進榴彈射穿我腳邊的「下巴泡泡」壓克力窗,在我腿上引爆為一團猛烈的火球。我的右腿當場被高溫氣化,左腿也被轟進儀表板下方,左膝以下的小腿被爆炸衝擊力扯斷,與下肢只剩一絲皮肉相連。又因為我當時正俯身向前想啟動GPS,右臂也炸成一團血肉模糊,筋骨全毀。就在那毀滅一瞬間,我的身體四分五裂。我的皮膚嚴重灼傷、扎滿彈片,鮮血開始從傷口一陣陣湧出。

但我一點也不知道。我的腦袋在爆炸當下切進過度運轉模式,拚命想釐清接下來如何是好。我說我們中彈的時候,丹恩沒有回應,所以我想他一定受了重傷。我喊克里斯和庫特,但也沒人回答。

我在震驚之下全憑直覺行事,反射地想駕駛直升機。我一心想找個地方降落,還使勁踩踏板,渾然不知腿已經沒了。我猛拉雙腿間的迴旋桿,這是控制旋翼的操縱桿,不過它八成已經失靈了。那枚榴彈炸壞了航空電子系統,切斷了我們組員間的通訊,駕駛艙很快黑煙密布。我心想:我們的壓縮機要故障了。我知道二號引擎一定吸入了爆炸的碎片。我們的液壓系統要失效了。我的腦海一片混亂,拚命想解決一一浮現的危機。

我們的黑鷹開始嘎嘎作響、劇烈搖晃,不管我怎麼操縱它都不聽使喚。我們非降落不可,可是透過碎裂的擋風玻璃只能看見下面滿滿都是棕櫚樹。要是不能在幾秒內找到空地,我們只能迫降樹叢,旋翼一碰到樹枝就會把我們甩得天旋地轉。我在腦海中大喊:神啊,我們需要降落的地方!就在這時,我眼前奇蹟似地出現一小片草地。

我們很快來到這片草地上方,一定要做個神乎其技的陡降才不會飛過頭。我不斷想把直升機開往那片空地,為了不中用的踏板氣急敗壞,完全忘了丹恩才是駕馭直升機的人。直升機切進角度很陡的急速迫降,我把左手邊控制旋翼攻角的集體桿往上拉,想放慢下降速度,減緩著陸衝擊。有一瞬間我覺得好奇怪:儀表板怎麼比平常大那麼多?丹恩後來告訴我,那是因為我整個人向前攤倒,臉距離儀表板沒幾公分。

接下來,我們突然間就著陸了。旋翼轉了不到四分之一圈,戛然而止,可見傳動系統在降落之際只差一點點就要大失效。雖然直升機滿目瘡痍又猛冒煙,我注意到引擎有個電源控制桿沒有徹底拉到關停點,於是想伸出左臂把它拉好。不過我的身體再也扛不住了,這個動作是壓垮它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向前一垮,看見青草從駕駛艙底冒出來。我心想:見鬼了,下巴泡泡怎麼有草進來?

一切旋即墮入一片黑暗。

*作者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現任美國聯邦參議員(2017至今),也曾擔任美國聯邦眾議員(2013-2017)。在此之前,她曾在軍中服務23年,並於2004年伊拉克戰爭中,在駕駛直昇機時遭受敵軍攻擊而失去雙腿。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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