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你掛了,裝備給我:《活著的每一天》選摘(1)

2022-01-3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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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在伊拉克常玩一個叫做「要是你掛了,裝備給我」的遊戲。大家會搶著說要誰誰誰的什麼東西,當然不是真的想要,純粹是開玩笑紓壓。因為我們都知道,每次出任務都可能有人不會回來。(資料照,取自陸上自衛隊官網)

我們在伊拉克常玩一個叫做「要是你掛了,裝備給我」的遊戲。大家會搶著說要誰誰誰的什麼東西,當然不是真的想要,純粹是開玩笑紓壓。因為我們都知道,每次出任務都可能有人不會回來。(資料照,取自陸上自衛隊官網)

在一架C-141運輸機裡,我與弟兄並肩而坐。一百多名士兵像沙丁魚一樣擠滿機艙,我們全體穿著沙漠迷彩服,手搭在鋼盔上,雙腳間夾著背包。其實我們不如改坐舒服一點的姿勢,畢竟眼下是一段漫漫航程——從肯塔基州到新英格蘭再到愛爾蘭,然後是科威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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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之前兩個月,我們在諾克斯堡為動員做準備,每個人都做了全套醫療評估與體能預備訓練。我們演練了車隊護航、艙門射擊,各人都把槍法練好練滿。而且這一切都在冰天凍地的嚴冬中進行,訓練場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就像弟兄愛說的玩笑話:「這訓練太完美了,我們要去的是沙漠戰場嘛!」

我們在科威特降落後,原地待了三個星期適應水土,並且打點車輛、直升機和其他戰鬥裝備。接著在二〇〇四年三月十二號——我三十六歲生日當天——我爬進一架黑鷹直升機,在一趟短飛後入境伊拉克。

我抵達伊拉克小鎮巴拉德(Balad)附近的蟒蛇基地後勤支援區(Logistical Support Area Anaconda),發現自己置身一個沙塵瀰漫的沙漠前哨基地,到處是金屬貨櫃和粗重的帆布帳棚,舉目所及,每樣東西盡帶沙土顏色,而且全曝曬在沙漠烈日之下。氣溫頻頻飆破攝氏三十八度,有時還高達五十二度。

這是個空軍基地,不過不分軍種的各部隊單位都駐紮在這裡;我們抵達以後加入預備役部隊,也是自南北戰爭以來最大規模的海外全預備役部隊。即便有大批兵員湧入,軍隊只建立了最基本的後勤系統,我們也沒辦法過得像在老家那麼舒服了。

起初基地的淋浴設施不足,幸好在我們抵達之後,淋浴拖車很快也來報到。基地有個超小型販賣部,買得到基本個人用品,例如除臭劑、肥皂和嚼菸(很糟糕的玩意兒,很多弟兄在海外部署期間嚼上了癮)。後來蟒蛇基地大幅擴張,不只有超過一萬七千兵員,也開了速食連鎖店,但我從沒機會上那些餐廳打牙祭。伊拉克自由行動(Operation Iraqi Freedom)在二〇〇四年初才剛起頭,那時的蟒蛇只是個漫天飛沙又熱死人的帳棚城。

頭幾天我們睡在帳棚裡,不過很快就搬進改裝貨櫃屋,基本上就是有隔板和床鋪的大鐵箱。一切全靠發電機供電,然而發電機數量不足,分配給我們的那幾台又老是故障。所以一旦空調停擺,這些貨櫃屋就變成烤箱,室溫立刻飆破三十八度。我們剛到不久後,有個指揮官告訴我們:「你要是中暑,我會認定那是怠忽職守,因為你害自己水沒喝夠。」聽他在鬼扯,因為發電機要是在你睡覺時失靈,你還來不及清醒已經熱壞了。

雖然我們被沙漠包圍,蟒蛇陣地內的地面其實是粗礫石,有些石子大如高爾夫球。無論是去戰術行動中心那棟加寬流動屋、機場、還是廁所,我去哪都用走的,要在高溫中踩過這些石頭,對體能是一大考驗。在多國部隊占領之前,蟒蛇基地是伊拉克高級空軍基地,有一座那個時代留下來的游泳池,所以我開始交替體能訓練項目,一天游泳一‧五公里、一天長跑個三公里。我們除了工作和運動就沒別的事好做了,我自己開始變瘦變精實,也看得出弟兄的臉瘦了。

我駐守伊拉克那八個月減了十七公斤,處於人生的體格顛峰,在逐漸從四十號縮水到三十四號的同時,也不得不每兩個月就換套全新的制服。我也得添購新的內衣褲,可是女性內衣是販賣部所沒有的「福利」之一。或者更精確點講,他們後來是進了一些女性內衣,可是只有廉價的阿嬤尼龍大內褲。首先呢——矮額!其次,也是遠遠更為重要的,飛行員應該穿棉質而不是超易燃的尼龍衣物,否則著火就慘了。尼龍會熔化與傷口結合,就像我們在一些傷兵身上發現的,這些弟兄被土製炸彈炸傷時,戰鬥服底下穿著合成纖維的安德瑪T恤,而不是軍隊分發給他們的褐色棉T。

所以我被迫自行郵購內衣,結果產品勉強及格、又肯出貨到我們軍郵局地址的公司只有一家……維多利亞的秘密!沒錯,我訂了成套的胸罩與小內褲,穿在飛行服底下……就像那句老話說的,誰知道哪天會飛來橫禍,是吧?每次我身穿飛行服、足蹬髒兮兮的靴子現身領取維密包裹,收發室的弟兄自然不會放過取笑我的機會。

領件通知是每個駐外軍人的日常亮點,我最期待的就是布萊恩寄來的好料包。他會去我們家附近的亞洲小超市,買我小時候最愛吃的療癒系食物——醬瓜、海苔、蜜汁辣味魷魚乾——再到旁邊的韓國打包貨運公司寄給我。他每隔幾週就寄一次,後來有一天,他發現櫃臺小姐看他的眼神怪怪的。

結果她說:「不好意思,可是這些東西到底是寄給誰的啊?」布萊恩哈哈大笑,突然發現這看起來一定很莫名其妙。這個不知打哪來的白人男,寄一堆亞洲到不行的食品給一個叫做譚美‧達克沃絲的女生,收件地址是……蟒蛇!什麼鬼啊?他說:「喔,是寄給我太太的。她是駐外軍人,而且她其實是亞裔的喔!只是名字剛好叫譚美。」那個小姐聽了只是點點頭,好像在說:好啦,你說了算。

直升機駕駛有種黑色幽默,我們在伊拉克常玩一個叫做「要是你掛了,裝備給我」的遊戲。大家會搶著說要誰誰誰的什麼東西,當然不是真的想要,純粹是開玩笑紓壓。因為我們都知道,每次出任務都可能有人不會回來。我後來才得知,每次有人誇口說要占我的份,看到我的家當都有點鬱卒。我隊上弟兄大多是出身中西部的大男生,祖上來自愛爾蘭、波蘭、德國,看到我置物櫃裡堆的魷魚乾和魚露,自然一點興趣也沒有。後來有人靈機一動:可以把我的遺物捐給夏威夷來的那一連啊!弟兄聽了都覺得:媽啊就是這樣!你贏了!

巴拉德的生活並不難熬,主要歸功於我們駐外軍人建立起濃厚的袍澤情誼。雖然如此,我們絕不會忘記自己身在戰區,到處有人想置我們於死地。我們無時無刻穿戴厚重的防彈衣和鋼盔,就算只是從營房走到一百公尺外的流動廁所也不例外。我們非如此不可,因為叛軍頻頻往基地發射飛彈和砲火,蟒蛇還有個綽號叫「火砲度假村」(Mortaritaville)。每天我們幾乎都會聽到警報響起,擴音器隨即傳出聲音喝令全體趴下。每個人都衝往最近的安全地點蹲下,天空隨即下起一陣炸彈雨,火光與彈片四射,待錯地方的人非死即殘。

我抵達基地幾個月之後,一波一二七口徑的火箭砲擊中販賣部附近,造成三人死亡、二十五人受傷。其中一名殉職的是預備役中士亞瑟‧馬斯塔帕(Arthur Mastrapa),生前是佛羅里達州的郵差。他派駐伊拉克將近一年,原本預計在攻擊發生的隔天離開,回家與太太和兩個孩子團聚。據說他在攻擊發生當下人在販賣部旁的網咖,為了跟太太出遊想訂個旅館,死時正值三十五歲的壯年。

你要是問我在駐外期間最有可能在哪裡受傷,我會說是在蟒蛇基地被飛彈炸傷。我從沒想過自己可能在飛行時受傷又生還。幾乎沒人從直升機空難存活過——你不是完成任務活下來,就是被一擊斃命。直升機跟飛機不一樣,我們是靠近地面低飛,所以既沒時間、也沒辦法安全逃生。就算有機會逃,也得冒險在轉得飛快的旋翼下展開降落傘。如果你跟直升機一起墜落(這個下場的機率其實大得多了),幾乎一定會在強烈撞擊、火焰、濃煙,或以上三者同時發生時喪命。

我在伊拉克那八個月裡,叛軍在阿布格萊布監獄附近用機關槍對我們的直升機開過幾次火。一回我往北飛向伊拉克庫德自治區首府艾比爾(Erbil),一枚火箭推進榴彈就在直升機後方爆炸,化為一團黑煙。我們還有過兩次非敵軍攻擊造成的意外:一次是有架契努克直升機失事,造成幾人受傷。另一次是一架黑鷹墜毀,肇事原因是天兵駕駛(竟然奇蹟生還)想耍特技,結果耍到自己。

那場契努克意外在我抵達巴拉德不久後就發生了,也凸顯出我們在抵達伊拉克前寫好的標準作業程序不足以應付空難。我寫出一套新的作業程序,做了一種明列查核表和聯絡資訊的易撕便箋,大家就不必浪費時間查找了。舊的程序是符合軍方標準,但新的這套更快也方便。我哪裡知道,我們第一次應用新的標準作業程序,就是我自己被射下來的時候。

我擔任第一〇六航空團一營助理作戰官的時候,要負責規劃任務並調度直升機組員出勤。不過飛行員當然都想飛,我也不例外,所以每週我一定排自己親自飛兩次。對我來說,與我每天派出去的航空組員承擔同樣風險也很重要。我絕對不當「蛤比人」(Fobbit),這個外號是恥笑有些人龜縮在相對安全的前進作戰基地(Forward Operating Base),沒骨氣走到刺鐵網外執行任務。

我們的任務大多是在基地間運輸兵員和補給,我們管這叫「開計程車」、「跑腿送雜貨」,或是「跳巴格達曳步舞」。 這些暱稱聽來沒啥看頭,但任務本身其實很危險,尤其在第一次和第二次法魯賈(Fallujah)戰役期間,戰鬥一度擴大到巴拉德西南部的時候。聯軍部隊在這段期間窮追猛打,迫使敵方戰鬥人員撤出要塞、潰逃到沙漠。然後叛軍會蟄伏等待,找機會對頭頂來來往往的直升機報復攻擊。就像我開的直升機。

*作者譚美.達克沃絲(Tammy Duckworth),現任美國聯邦參議員(2017至今),也曾擔任美國聯邦眾議員(2013-2017)。在此之前,她曾在軍中服務23年,並於2004年伊拉克戰爭中,在駕駛直昇機時遭受敵軍攻擊而失去雙腿。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活著的每一天:譚美.達克沃絲回憶錄》(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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