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劍虹觀點：是誰幫中共「收復」了西沙群島？

關於1974年1月19日的西沙海戰，究竟是誰踢了那臨門一腳，讓海空軍實力都不如南越的中共贏得最後勝利？過去大陸方面的說法，這個臨門一腳來自臺灣的蔣中正總統。蔣中正總統基於同屬中華民族的大義，一句「西沙戰事緊」就讓中共東海艦隊的軍艦經由台灣海峽南下支援南海艦隊，對越南共和國形成了「合圍」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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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加上所謂「西沙戰事緊」，到目前為止只有大陸單方面的論述，台灣這裡沒有任何官方史料可以佐證，基本上已經被證明毫無史實根據。然而不容我們否認的是，當時尚未走出文化大革命餘波，海空軍發展嚴重落後，又與蘇聯交惡的中共，如果沒有外力的介入與支持，是不可能在南海戰勝越南共和國的。而這個幫助中共的外力不是台灣，而是台灣與南越背後的共同老大哥美國。

從1946年默許中華民國收復南海，到1974年暗助中共奪回西沙群島，美利堅合眾國還真的是始終如一的扮演了1899年「門戶開放」政策以來，確保中國主權獨立與領土完整的關鍵推手。所以筆者一直都認為，無論是支持國民黨還是共產黨的中國人，都應該肯定美國在扶植中華民族主義上的努力，這可絲毫不輸給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推動阿拉伯民族主義的英國人。

靠越南民族主義起家的南越

1955年成立的越南共和國，雖然歷經吳廷琰領導的第一共和與阮文紹領導的第二共和兩個不同的歷史階段，但是其建國理念始終都是以延續越南歷史最後一個王朝，即阮氏王朝的民族主義為主。阮朝不僅主張南越、中越以及北越都是越南的固有領土，也認為南海諸島是越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就如同中華民國認為外蒙古、大陸、台灣、港澳以及南海諸島都屬中國一樣。

反倒是當時的北越，即胡志明創建的越南民主共和國，雖然嘴巴上高喊「反帝國主義」口號，卻必須要靠「同志加兄弟」的共產主義老大哥蘇聯和中共支持才能對抗美國。所以直到越南民主共和國在1975年4月30日攻陷西貢，又在1976年7月2日吞併南越共產黨人成立的越南南方共和國，另立統一的越南社會主義共和國以後，才繼承了南越對南海諸島的立場。

因此從1956年起，爭奪南海諸島主權的國家主要為菲律賓共和國、越南共和國以及越南共和國，通通都是美國的反共盟友。而且多數的糾紛，都發生在距離中國大陸較為遙遠，也尚未被中共染指的南沙群島。美國雖承認中華民國對南海諸島的主權，卻試圖防止戰爭在自己的三個反共盟友之間爆發，以維持反共第一的戰略能延續下去。

中共自1950年5月13日起，就派兵占領了距離海南島較為接近的西沙群島宣德環礁永興島，而越南共和國海軍則除了缺乏能將兵力投射到西沙群島的船艦外，還受到北越以及南方越共的牽制，無法對永興島上的共軍形成挑戰。直到美國從1973起實施「越戰越南化」政策，將不少艦艇轉交給越南共和國海軍，令局勢出現了逆轉。

殊途同歸的阮文紹與毛澤東

事實上，在西沙海戰爆發的一年前，越南共和國總統阮文紹才在尼克森（Richard M. Nixon）政府的脅迫下，於1973年1月17日的巴黎和會的停戰協定上做出重大讓步。他不只被迫承認越共在南方成立的共產主義傀儡政府，即越南南方共和國的合法地位，還要允許越共在越南共和國境內維持高達15萬人的兵力。

這樣的安排，主要服務的並不是美國的利益，更不是看起來在背後操縱越共的北越的利益，而是中共的利益。因為中共看穿了南方的越南共產黨人，追求的只是把南越變成共產主義國家，並不是要讓南越被北越統一。考量到北越的態度日漸導向蘇聯，毛澤東與周恩來已經明白南北越的統一未必符合中共的利益，而是讓兩者持續分裂更好。

建國初期曾經考慮與中共交好的越南共和國，因為早在吳廷琰執政時就為了維繫與美國的關係承認了中華民國，所以不再被中共視為一個可以打交道的對象。如果可以，自然是希望南越可以在不被北越統一的情況下，成為一個走毛澤東路線的共產主義國家。毛澤東僵化的對越政策，讓本來對與中共「關係正常化」還有一丁點期待的阮文紹大失所望，只能夠靠民族主義來確保國家的生存了。

就如同古代中國人把匈奴視為最大外患一樣，越南人傳統上也把北方的中原王朝視為最大的外來入侵者。在北越表面上仍把中共當成共產主義老大哥，而且連南海諸島主權都不要的情況下，唯一爭奪民族主義話語權的方法就是往西沙群島派兵，直接與盤踞著永興島的共軍來一次正面對決。阮文紹相信這樣做不只能凝聚南越的人心，就連北越人民也會為他鼓掌叫好。

於是從1973年起，越南共和國海軍在西沙群島的永樂環礁上部署兵力，與宣德環礁上的共軍陷入對峙狀態。雙方開始在相互的控制區域內開採石油，或者默許彼此的漁民進入對方控制區內捕魚，衝突可謂越演越烈。在文化大革命的衝擊下，此刻中共已陷入一窮二白的階段，與南越一樣必須仰賴在一場對外戰爭中取得勝利，才能重拾兩岸中國人與海外華人的向心力。

一觸即發的西沙海戰

1973年11月，越南共和國海軍搜捕越界進入永樂環礁海域的大陸漁船，並將他們帶往峴港一段時間才釋放。但是擅長打海上人民戰爭的中共，仍不斷鼓勵大陸漁民闖入南越控制海域，於是在1974年1月10日又有海上民兵佔領永樂環礁的甘泉島。阮文紹總統立即派出護衛艦李常傑號（HQ-16）前往永樂環礁，支援西沙群島的南越守軍。

隨即李常傑號與中共派往甘泉島的兩艘漁船，南漁407號和416號發生海上追逐事件，更讓阮文紹下定決心守住越南共和國的邊疆。於是他任命海軍上校何文鄂為黃沙特遣隊指揮官，率領護航驅逐艦陳慶餘號（HQ-04）、護衛艦陳平仲號（HQ-05）以及海岸護衛艦怒濤號（HQ-10）開往永樂環礁。雖然都是美國海軍的二手貨，這些船艦無論在噸位還是火力上都遠超過他們在西沙海戰的對手。

中共海軍南海艦隊，則迅速從海南調派6604型獵潛艦錦州號、瀘州號、6610型掃雷艦389、396號以及037型獵潛艦281號與282南下，準備與南越海軍來個硬碰硬的對決。根據越南出生的法國航空史專家Albert Grandolini研究，這些船隻浩浩蕩蕩向永樂環礁前進的同時，天空還有中共海軍航空兵的殲-6殲擊機擔任空中護衛。

李常傑號先往甘泉島和金銀島派出登陸部隊，試圖將飄揚在兩座島上的五星紅旗摘除。第二天，載運海上民兵的中共漁船407號又遭到南越海軍撞傷。接著南越海軍又接獲命令，要在19日從海上民兵手中奪回永樂環礁的琛航島。李常傑號與怒濤號奉令奪取琛航島，陳慶餘號與陳平仲號則支援南越陸戰隊的蛙人隊奪取金銀島。

結果南越陸戰隊在金銀島上遭到海上民兵頑強抵抗，其中三人在激烈交戰的過程中死亡，只能搭乘橡皮艇撤退。南越陸戰隊還試圖奪取道乾群島，但同樣因為遭到中共民兵的激烈反擊而不得不放棄進攻。負責指揮南海艦隊奪取西沙群島的榆林基地副司令員魏鳴森，則決定運用中共獵潛艦與掃雷艦的靈活性，來對在火力和噸位上佔據優勢的南越海軍打海上游擊戰。

用打沉太平艦的方式打沉怒濤艦

不要提對抗南越海軍了，就算是對台灣的中華民國海軍，中共海軍長期以來也都在噸位和火力上不具優勢。可中共很快就發展出搭配陸基飛機、潛艦以及快艇的所謂「飛、潛、快」建軍思維，用於在近海地區對抗噸位比自己還要大的遠洋海軍。中共海軍藉由徹底發揮魚雷快艇的機動性，在1954年11月14日一江山戰役期間成功擊沉了接收南沙群島的中華民國海軍護航驅逐艦太平號。

過了20年以後，擊沉太平艦的手段再度為中共海軍採用來對付西沙群島的南越海軍，雖然很諷刺的事實是，太平號是1946年底中華民國海軍用來接收西沙群島與南沙群島的四艘艦艇之一，南沙群島最大的天然島嶼太平島就是因此得名而來。人在錦州號上的魏鳴森，親自率領瀘州號向陳慶餘號與陳平仲號展開進攻，並命令389號與396號朝李常傑號與怒濤號殺去。

陳慶餘號與陳平仲號向兩艘6604型獵潛艦開火，當場擊傷了瀘州號，不過389號與396號應是利用雷達死角躲過李常傑號和怒濤號的火力，並運用掃雷艦上裝備的25mm雙管機砲、37mm雙管機砲以及85mm艦砲集中攻擊怒濤號。兩艘掃雷艦對怒濤號持續了40分鐘的攻擊，將南越海軍的這艘海岸護衛艦打到失去動力。

怒濤號艦長魏文塔少校下令全艦官兵棄艦，然後自己跟著怒濤號一起在羚羊礁海域沉默，成為了越南的民族英烈。另一方面，396號掃雷艦遭到李常傑號127mm艦砲的攻擊，險些被擊沉，不過最後仍平安駛到琛航島上擱淺。錦州號與瀘州號，則在硝煙掩護下以雙管25mm機砲與57mm艦砲搭配火箭連番攻擊陳慶餘號及陳平仲號。

南越海軍艦艇必須要拉開距離，才能以笨重的127mm砲對移動快速的中共獵潛艦和掃雷艦發動攻擊。結果陳平仲號居然在389號和396號的誤導下，以127mm砲誤擊了李常傑號，給自己人造成重大傷亡。到此為止，南越海軍已損失一艘水面艦與53名將士，這場海戰打不下去了，只能立即在越南共和國派出的F-5A自由鬥士戰鬥機掩護下撤退回峴港。

對南越落井下石的美國

事實上西沙海戰爆發後，周邊一直都有美國海軍在活動，越南共和國為美國的反共盟友，中華人民共和國又是共產主義國家，美國海軍沒有理由不向南越海軍伸出援手。可美國海軍不只沒有介入南越海軍與中共海軍的戰鬥，就連發現怒濤號被擊沉時，都不願意為落海的官兵提供人道救助。還是荷蘭油輪科皮奧內拉號（Kopionella）1月20日經過西沙水域時，救起了其中的23人。

另外還有14名搭乘救生艇逃亡的怒濤號船員，被越南自己的漁船在1月29日救起。西沙海戰得勝後，中共開始驅逐西沙群島各島嶼上的南越軍隊，由殲-6殲擊機對甘泉島、珊瑚島以及金銀島的南越軍發起炸射拉開序幕。總計有47名南越軍人與一名美國外交官被俘虜，他們被中共帶往香港以後經由紅十字會交還給南越和美國的駐港機構。

西沙海戰就此畫上句點，但阮文紹仍希望奪回南越對西沙群島的控制權，準備派遣六艘驅逐艦與護衛艦，再加上陸戰隊兩棲登陸部隊一起出兵教訓中共。阮文紹還正式向美國方面提出要求，希望美國海軍攔截一切從海南島趕來支援南海艦隊的中共艦艇。不料就在這個時候，三艘東海艦隊裝備上游1號反艦飛彈的成都級護衛艦駛抵西沙海域，令阮文紹不敢輕舉妄動。

更重要的是，南越海軍不斷傳來三艘中共033型潛艦在峴港外海出沒的消息。缺乏水下戰力的越南共和國海軍，是不可能在第二輪的西沙海戰較量下贏得勝利的，剩下的最後希望就是靠越南共和國空軍了。阮文紹決定集結120架的F-5A自由鬥士戰鬥機，對西沙群島的中共艦隊來一次毀滅性打擊。有趣的是，這批戰鬥機中還有相當部分是中華民國空軍在美國要求下轉讓給南越的。

Albert Grandolini表示，越南共和國空軍的RF-5A偵察機發現西沙群島海域有40艘船隻在活動，而在缺乏防空武力的情況下，120架F-5A的炸射勢必將給中共帶來毀滅性打擊。就在這最關鍵的一刻，美國方面出手要求阮文紹總統取消這次的空中打擊，否則美國將切斷對南越的一切軍事援助，讓南越政府單獨面對北越與越共的聯合攻勢。

美國坐視南越滅亡

阮文紹雖然是民族主義者，卻深知南越如果沒有美國的幫助，將無法抵禦北越的入侵。最終他選擇妥協，可是他的妥協卻沒有換來美國更多的軍事和經濟援助，相反的美國眾議院與參議院分別在1974年4月和5月否決了五角大廈強化對南越軍事援助的提案。越南共和國就此被徹底孤立，並於一年後的1975年4月30日為北越與越共所聯合推翻，成為了歷史名詞。

可見真正幫助中共「收復」西沙群島的不是別人，正是今天反對中共在南海擴軍的美國。至於那三艘來自東海艦隊的成都級護衛艦，雖然確實遏阻了阮文紹掀起第二輪的西沙海戰，卻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他們是因為「西沙戰事緊」才被蔣中正放行的，因為他們的行蹤事實上是在1月23日才被中華民國海軍所捕捉到，跟台灣一點關係都沒有。

美國在西沙海戰中有意無意給南越施壓，還以軍援為威脅迫使阮文紹放棄以中華民國援助南越的F-5A空襲中共的計畫，不只讓越南共和國失去了西沙群島或者黃沙群島這個「固有領土」，還為越南共和國的滅亡埋下伏筆，也難怪戰後投奔怒海，流亡海外的南越遺民多數痛恨美國，而且痛恨的程度可能還絲毫不下於直接迫害他們的北越政府。

也難怪據馬英九前總統回憶，過去他在哈佛大學唸書時，曾經有南越遺民同學告誡他「千萬不要相信美國人」。筆者過去在加州大學爾灣分校讀書，旁邊就是著名的小西貢，同學也有許多人是南越遺民的第二代或者第三代，他們沉重的歷史讓祖先同樣經歷過大陸淪陷的筆者感同身受。我衷心希望，越南船民的悲劇不要在台灣重演。

或許也因為從國共內戰、越戰以及中美斷交的悲劇中學到慘痛教訓，馬英九前總統等戰後世代的國民黨精英不再延續兩蔣父子對美國「一面倒」的政策，轉而追求在美國與中共之間維持平衡的「親美和陸」戰略，或許也稱得上是南越淪亡的歷史給兩岸關係帶來的改變。某種程度上，西沙海戰確實還是促進了兩岸與國共兩黨的重新交流。

小國沒有「選邊站」的權力

美國對待越南共和國這個友邦其實也並非毫無貢獻，畢竟美軍真的從1955年開始，就向南越提供了大量的軍事與經濟援助。1965年越戰白熱化，更直接出兵替南越抵擋北越攻勢與越共叛亂，直到1973年「越戰越南化」政策開始實施為止。只是美國終究還是美國，為了拉攏中共對抗蘇聯，最終還是在國家利益與意識形態之間選擇了前者，捨棄了後者。

外交本來就是現實主義至上，筆者無意在這篇文章中鼓吹反美思想，但是像南韓、新加坡以及台灣這樣的小國，確實可以從南越淪亡的歷史中學習教訓，那就是小國沒有「選邊站」的權力。同時與兩個或者多個相互競爭的大國保持友好關係，才能將原本有限的生存空間最大化。將籌碼全部押在一個強權上，或者全面敵視另外一個強權，對台灣都是相當不智的。

過去的反共抗俄與今天的抗中保台，都不是台灣應該採取的生存策略，那麼單方面押寶美國固然不智，是否單方面押寶中共就能確保兩岸長治久安呢？就好像筆者認識的許多深藍長輩，他們都天真的認為既然台灣與大陸為同文同種的中國同胞，那麼台灣只要無條件的全面依附中國大陸，就能得到其他國家所無法享受到的兩岸紅利。

真的是如此嗎？從過去國共鬥爭的歷史來看，蔣中正與毛澤東雖然都認為南海諸島為中國固有的領土，可兩人實際上並沒有在南海問題上有過真正的合作。事實上，蔣中正可以為了對付中共，在中共與印度的邊境衝突中支持印度，還答應要給西藏人「民族自決」的權力。毛澤東則為了消滅滇緬邊區游擊隊，同樣願意割讓比台灣還大兩倍的土地給緬甸。

恐怕到目前為止，還真的只有像阮文紹這樣的民族主義者，幾乎沒有動用過他的越南共和國空軍和海軍去對付同文同種的北越與越共。顯見兩岸兩個政權之間的同胞愛，還遠遠不如南北越。台灣不該在美「中」衝突中單面押寶，但也不該因為與大陸同文同種，就對中共充滿幻想。然後在西沙海戰取勝這點，北京首先該感謝的是美國，不是蔣中正。

＊作者為中美關係研究、軍事寫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