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又天專欄:李敖死了

2018-03-2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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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在复旦。(圖/澎派新聞)
李敖在复旦。(圖/澎派新聞)

比起講著爽快,李敖還有一項真正驚人的神通,就是選情預測。印象中他每次都中,表面上給出的理由很簡單,例如「因為阿扁會騙」,但我認為他底下其實還有更縝密的分析,只是不講。他預測自己選立委的得票數,與實際結果33922票,相差不到1000票,是台北市第二選區得票最低的當選人。如果說李敖狂妄,他不該預測自己拿個十幾二十萬票排第一嗎?保守一點,也不該說只是「低空掠過」吧?可他就這麼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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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有一個大膽的推想:李敖是真懂台灣人,也有自知之明。這兩點,有一個共通的地方,就是「表演型人格」的「欲求不滿」。

應該沒有多少人比李敖更能算是「表演型人格」,同時,想要的東西遠比自己實際能得到的多,這是人類的通病,在李敖身上,在台灣的政客、媒體身上更是特別厲害。一方面總在追求被世界看見、讓人承認;一方面又想說我比你們都高,在座都是垃圾;再一方面,又互相吐槽,嗆其他人眼高手低、沒實力、假貨。儘管如此,幾千年來,我們文人嚮往的就是「一言而為天下法,匹夫而為百世師」,現代的台灣又確實提供了這樣的舞台、這樣的通達之道,怎能教人不前仆後繼?換我上,我也一樣。

當年李敖出版《蔣經國研究》,大剌剌在書封印上「蔣經國死了」。
當年李敖出版《蔣經國研究》,大剌剌在書封印上「蔣經國死了」。

高中時買過一本李敖前女友王尚勤的女同學寫的回憶錄,提到了李敖自己並未示人的一面:李敖與初戀情人分手後,非常受打擊,無法接受現實,精神完全崩潰,然而他認為自己是強者,強者不應該這樣,於是之後,李敖在自己心裡建了厚厚一道牆,走出來,加倍刻苦地戰天鬥地展現自己,死命做到自己認為該有的樣子。那本回憶錄的作者並不知名,追述的對象其實是王尚義、尚勤兄妹而非李敖,態度也是溫柔敦厚而憐憫的,是看開了,亦不深究李敖對他人造成的傷害。我從這裡開始認知到「強者」心底或有的一點幽微之處。

大學以後,隨著網路的普及,島內外政治生態和全世界各種意識型態戰爭的演化,我愈來愈能體會各種把自我建立在踩一群人、捧一群人、要大眾關注和承認的心理,因為我也經常這樣。老實說,那真的很爽,獨戰有獨戰的爽,群戰有群戰的爽。當然,這不免有務虛而不切實際之嫌,我自己就這樣嫌人,我當然也會這樣被人嫌。而我們的課題,就是如何在不必真的自己去做實際苦工的情況下,作出我有在務實、我才算務實的樣子,然後繼續指斥別人為虛。這時與其說李敖過氣了,不如套一句李安的話,說「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李敖」。只是李敖真的苦過,沒有那麼容易被人駁倒;也有真的爽到,可以不在乎別人攻他弱點與短處。

李敖大約是帶動了、看到了千千萬萬的小李敖,又用各種儘管武斷卻又正好對到的思路,理解了一般人對李敖和各種「么魔小醜」的感覺,加上一些可以搜集而得的統計數據,故能預測選情如此之準。能預測選情,也就能預測大局,對此李敖也是屢屢快樂地表示絕望。他大約是真的「與絕望友好相處」了,至少見過他的人都說李敖平常待人非常和氣,我以前有幾次在街上看見穿著招牌紅夾克的他,向他點頭一笑致意,他也得意一笑。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已經老了、不必在乎了。設使真如他本人所願,晚生個五十年,與我同輩,那麼身處這個報刊、電視都已盛況不再,人人可以直播、世道愈發赤裸的年代,他又能怎樣呢?

李敖死了。1988年小蔣去世的時候,李敖出了一本《蔣經國研究》,封面一斜條五個大字「蔣經國死了」,這樣用最直白的語言來敘述一件習慣上最需要修飾的事情(不論是褒是貶),這種粗暴的風格,於今思之,仍然搶眼。據說那之後有人不爽,在報上刊了頭版廣告寫四個大字「李敖死了」附一篇破口大罵,李敖很開心,然後把這事寫到文章裡。所以,對如今這位在上下五千年整部中國史都排得上號的奇人的死訊,最適合的寫法,最能體現他一生所歸、大勢所趨(他領先時代,把這個成語歪解為男性的抽插動作)的寫法,應該也就是「李敖死了」。

*作者為台灣大學歷史系學士,北京大學歷史系中國近現代史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與創作系博士,畫過漫畫,會寫歌詞;2013年創辦同人社團「恆萃工坊」,出版《易經紙牌》、《東方文化學刊》、《金光布袋戲研究》現職遊戲媒體觸樂網編輯。本文首發於觸樂網「觸樂夜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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