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自漢或宋,他們就已經落腳在開封:《猶太人二部曲》選摘(2)

2022-01-13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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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二年另一個耶穌會會士替這座寺繪了圖,顯示它外觀上和任何寶塔都沒什麼區別。(網路圖片)

一七二二年另一個耶穌會會士替這座寺繪了圖,顯示它外觀上和任何寶塔都沒什麼區別。(網路圖片)

兩千名猶太人的社群在一個百萬人大城市裡只占一小塊,即便如此,卻是與眾不同。雖然寺內的四塊石碑中有一塊聲稱他們從漢朝就已經待在中國,但其他幾塊則顯示,定居發生在十世紀北宋宋太祖時期,這位皇帝出了名地對外國人和蠻族有興趣,並將開封定為首都。一一六三年第一座寺院落成,但在一如往常的火災和洪水後於一二七九年重建,然後一四六五年及一六四二年又各重建一次,始終在同個地點並遵照傳統的樣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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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二年另一個耶穌會會士替這座寺繪了圖,顯示它外觀上和任何寶塔都沒什麼區別。讓禮拜者脫鞋的獨立門廊,有三層彎曲山牆的屋頂在上頭,屋頂的每一邊都有樹,還有兩列圓柱。這一類寺廟都以皇宮為模型,接連以三重院子包住兩間構成會堂核心的樓閣。寬敞的大廳有八十呎乘六十呎。但這種和佛寺或孔廟相似的造型,並沒有讓這建築少掉一點猶太味。

在耶路撒冷聖殿毀滅後,猶太會堂從此就遵循著周遭的文化風格,不曾有異。古典時代晚期的典型猶太會堂有石柱迴廊走道和馬賽克地磚;布拉格的中世紀猶太會堂是哥德式建築;托雷多兩間大猶太會堂之中,有一間以清真寺標準的摩爾式馬鞍型拱狀結構為傲,而在威尼斯重建的西班牙─葡萄牙猶太會堂,則會是巴洛克式的。因此,這間開封的神殿就是標準中國風建築。讓建築無論如何都還是猶太教建築的關鍵在於,這裡有沒有設計一個讓人默唸每日禱詞、閱讀《妥拉》的地方。

主禮拜廳的三個特色給了答案。第一個是「摩西之椅」(神奇的是,這也出現在人們所知最早的其中一間猶太會堂裡,位於敘利亞的杜拉歐羅普斯[Dura-Europos],建於三世紀),人們會在那上頭讀《妥拉》,把卷軸靠在椅背上。拉比給予正式裁決的日子,他同樣會坐在摩西之椅上,頭上有個代表官方權威的篷蓋。接著,在同一座廳室的最裡頭有一個《妥拉》經文龕,社群的羊皮卷軸就保管在龕裡。上漆的美麗木製卷軸盒留存到了現在,就像其他開封猶太人製品一樣,保存在皇家安大略博物館(Royal Museum of Ontario)。

開封猶太人以五十四經文段落的循環閱讀《妥拉》,這又是另一個和波斯猶太人一樣的習俗。比這更戲劇化的是,在經文龕頂頭的牆壁上以金邊字寫著「聆聽吧,以色列人」的開頭幾行,上帝獨一無二的儀式性確認,每天早午晚課朝西面向耶路撒冷背誦三次,並明顯地寫在比讚美皇上的石碑的更高處。慣例的猶太人優先順序,尊敬老天爺(玉皇大帝)勝過皇帝,在開封顯然是不會起爭議的事。

開封的猶太人有自治權,同時讓拉比和第二個「精神領袖」、所謂的「滿喇」(man-la)來領導他們。跟中國的穆斯林一樣,他們不吃當地的主要肉食豬肉,也不吃貓狗。儀式屠宰師(shokhetim)提供合乎教義的肉類,也就是挑出腿筋的大腿肉(以紀念雅各在與天使角力時脫臼的大腿骨),所以在某些地區,猶太人被稱作「挑筋教」。他們在男嬰出生八天後行割禮,並保留了安息日,克制不做任何勞動並在每週五準備食物,就跟在薩洛尼卡、開羅、柯契(Cochin)或阿姆斯特丹一樣。他們頭戴藍帽但光著腳祈禱,而且常常在禮拜儀式中跪著,都是原本附加在猶太祈禱中的舉止,卻仍然保留在開封。這裡沒有人戴那種祈禱的披巾,也沒有經文護符匣,但有提到「適當調整服裝」,顯示有某種祈禱的儀式服裝。提柏留.魏茲(Tiberiu Weisz)可能有點過度樂觀地把一五一二年的碑文,翻譯為十八條每日三次禮拜中最核心的立禱詞(Amidah)。

一四八九年的碑文具體提到,這些禱詞必然伴隨著有節奏地向「正道」跪拜,被全世界世世代代的猶太人所奉行。祈禱前,他們把自己浸在洗滌罪行的沐浴(mikvah)中,並遵照希伯來月曆中的正確日期進行所有節慶。在無酵節,他們吃甜羊肉湯作為他們的「苦食」來紀念在埃及的艱苦。(一篇最美麗的十七世紀逾越節《哈加達》,是以典雅的軟毛筆寫成,目前保存在辛辛那提的希伯來協和學院[Hebrew Union College]。)他們在住棚節那天搭起帳篷;他們甚至以中國尋常的狂歡方式慶祝普珥節、以斯帖的慶典。贖罪日那天,他們「一日大戒,敬以告天,悔前日之過失,遷今日之新善也」。一六六三年第三塊碑文的非猶太立碑者,以一種世界各地所有猶太人立刻就能理解為真實的字眼,描述了齋戒:

故於秋末閉戶清修一日,飲食俱絕,以培養其天真。士輟誦讀,農罷耕耘,商賈止於市,行旅止於途。情忘識泯,存心養性,以修復于善,庶人靜而天完,欲消而理長矣。

開封(此外在寧波、杭州和其他城鎮至少也曾有社群存在過的)猶太人徹底適應黃河河岸生活。儘管基督教的正統派堅持(最晚到一五五五年的教宗詔書裡還堅持),猶太人注定要永遠在世界各地被奴役、潦倒並無家可歸,以懲罰他們殺死耶穌的罪行,但他們顯然在開封生了根,也沒跟外界有什麼摩擦。他們沒有被拘束的牆壁圍起來,可以自由過著自己選擇的生活。如果他們集合在會堂,那都是為了在安息日和神聖節日時大家得要聚一聚之類的普通理由。他們也可以自由從事任何想要做的工作──一六六三年的碑文意味著,有猶太農人,而且皇帝確實有賜予他們田地,這又是一件基督教世界無法想像的許可。

雖然有許多人是商人和店老闆,但也有其他人像艾田那樣被士大夫階級──掌管帝國的官僚們欣然接受;也有猶太兵、醫生、工匠、香料商、體力工和搬貨工,不意外的,也當然有絲綢商。艾田向利瑪竇描述了他那典型但日漸興旺的猶太家族。他是聰明人(chokhem),家裡鼓勵他去參加困難的科舉,考那些能獲取功名的四書孔孟等經典。然而,他悔恨地對面前給他看了本《聖經》的耶穌會士坦承,他因為念了那堆書,希伯來語變得不太行了。他不走科舉的兩個兄弟,都更能精通神聖的猶太語言。

在其他方面,開封猶太人也融入了當地文化而沒有犧牲自己的宗教認同。許多人納妾,行一夫多妻制,但這當然不違反《妥拉》(儘管從十三世紀開始,歐洲拉比就不同意這種行為)。他們的家世和南印度的猶太人一樣,是父系家世,同樣一如《聖經》時代。相對於基督徒和穆斯林社會中施行的殘忍禁令,沒人反對猶太人和非猶太的中國「侍女」共同生活,侍女要改信猶太教也沒人反對。這就像是路得(Ruth)遇上波阿茲(Boaz)的情況,而這種結合生下的孩子會被接納為純猶太人。

開封猶太會堂其中一塊石灰岩板上明顯歌頌的、關於《妥拉》倫理和儒家倫理的相似性,並不一定比希臘化的亞歷山卓或者奧米亞王朝(Umayyad)的哥多華(Cordoba)更淡化了猶太教。可以說(也確實有人說過),中國風味的猶太教儒化到認不出來,而他們的「道」,除了猶太人必然地被同化以及最後不可免地消失外,只是走向一無所有。但中國猶太人社群已經存在了至少七百年(這是假定「漢朝前期」甚至「周朝前期」這種年代推測只是傳說),而且還會再存續兩百年。可以說與在地文化的融合,翻轉了那種自我滅絕的推測,延續而非削弱了持久力。

當然,儒教比較接近一種倫理系統而非神學,而且中國──這個給予佛道發展空間的帝國──從來不認為自己有在強行推動一個正式國教,這都對猶太人存續有所幫助。所有的宗派在中國獲得寬容的條件,是都必須祭祖,儀式是在廟裡的立地式香爐、或者神桌上的雕花香爐裡燒香。但開封猶太人在敬祖和祭祖之間做了小心的區隔,而焚香的義務,實際上和每年父母忌日得點蠟燭,或者宗教節日讀紀念禱詞(yizkor)的規矩看起來一模一樣。

同樣的,無形、無面孔的超然猶太教上帝(在開封猶太人口中稱作「艾托諾伊」[Etonoi]或「由托伊」[Yotoi],近似希伯來語意指「我的主」的「Adonai」)實在太像儒教宇宙論中非人形的造物力量,足以代表兩種儀式之間的一種自然親緣。由於察覺到神像在這裡的普及(尤其以佛教為甚),第一塊碑文非常努力地強調排斥偶像為猶太道的立基。誠然,儒教沒有那種像雅威一樣的嫉妒之神,穿越歷史促成朝代的興衰。但造物主的被動力量和采法特的卡巴拉上帝有著明顯的相似性,祂們都撤離到某些模糊的地帶,留下可以發想的虛空。

猶太人二部曲:無國、無家、非我族類,遊蕩世界的子民歸屬何處(西元1492-1900)(聯經出版)
猶太人二部曲:無國、無家、非我族類,遊蕩世界的子民歸屬何處(西元1492-1900)》書封。(聯經出版)

*作者西蒙‧夏瑪(Simon Schama),猶太裔英國人,是英國著名的歷史學家、學術之星,在哥倫比亞大學教授歷史、藝術史。主持多部收視與質量俱佳的BBC紀錄片,其著作被翻譯超過15國語言、多次獲獎。本文選自作者著作《猶太人二部曲:無國、無家、非我族類,遊蕩世界的子民歸屬何處(西元1492-1900)》(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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