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總是聽說「印度是背包客的終極之旅」，總聽說印度自助旅行很難，聽說只要能在印度完成自助旅行，世界上就再沒有甚麼地方可以難得了你。
隨著印度經濟起飛，印度旅遊資訊越來越豐富，如今，印度不管在硬體設施或是各方面的軟實力，與千禧年以前還未全力向先進國家邁進的古老印度，都早已不可同日而語。
因此，進入西元2000年的這十幾年來，前仆後繼的背包客們，也開始不斷往印度湧進，網路上分享印度冒險的精采旅記，一篇又一篇，盡讀不完。
是的，想在印度安全地完成自助旅行並不難，筆者雖然不算嚴格意義上的背包客，然而，因為早在前往印度之前，就已經在民風更為保守的巴基斯坦領略過比印度更艱難的旅行經驗了，因此，忍不住要給對印度至今停留在貧窮、落後印象因而不敢或不願前往的朋友打打強心針：到印度自助旅行真的不難，最簡單的方式是，找一個好地陪或是好司機、好導遊。
看著網路上許多已經平安快樂從印度自助旅行返台的故事，幾乎都是以此模式玩印度的，於是，筆者忍不住也想來分享一篇獨闖印度十幾年以來，眾多地陪、司機裡，印象最深刻的一位。
到印度出差旅行時，陪伴我旅程很重要的關鍵人物，就是車行司機。來往印度如此多年，有一位至今令人想念的司機，他自己是車行老闆，許是十分重視我這位外國客戶，因此，只要印度地陪以我名義向他租車，他總是「御駕親征」。
蓄著乾淨俐落的傳統八字鬍，開得是自己的酒紅色小塔塔，估計不到30歲；年輕力盛、短小精幹模樣，只和159公分的我差不多高；橫豎分明的眉眼、桀傲不馴的趾高氣昂，讓人不禁想起歷史課本上的拿破崙畫像，我因此給他取了個代號叫拿破崙。
從他出現，將車停在地陪家門口，跨出車門再又等到我們上車這中間，我一整個感受到的就是「毛躁」2字，幾乎要認定他絕對是個不安於室的人。
果不其然，才上路沒多久，拿破崙的手機就響了，不愧是老闆級的司機，配備就是不一樣，在印度還未崛起、經濟還普遍低落的十餘年前，拿破崙已經有自己的兩隻手機，讓當時的我刮目相看。
承襲家族事業的拿破崙，生意似乎做得不小，從首都德里郊區往粉紅城市－齋浦兒的路上，4個多小時的車程裡，拿破崙沿路接聽手機的次數，比我和地陪兩人加起來的還多。
見他一邊開車、一邊不斷分心聽電話的忙碌，讓我一上路就擔心起來了，我戰戰兢兢地揣測，拿破崙能否勝任職這趟兩天的旅程？
沒多久，我就發現自己多慮了，拿破崙開起車來，「快、狠、準」的技術，比我之前遇過的幾位都還嫻熟，飆車、超車、閃車、甩車...每一個瞬間，都令人忍不住拍手叫好；預計4個半小時的車程，拿破崙不到4個小時就安全抵達。
一整天，不管我們在哪裡下車停留，拿破崙都寸步不離車地保握時間閉目假寐，說停車就停車，喊上路就上路，配合度一百分。
那晚，結束白天的旅程後，我們夜宿在齋浦兒的市區旅館；由於旅館會提供司機免費住宿，所以，我和地陪也就各自歇下，直到房門大作。
原來，旅館提供的免費招待房十分破舊，拿破崙自己是個車行老闆，居家環境應該不至於太差，所以無法接受旅館提供的司機房，因此，自己找旅館的值班主管理論去了。
在地陪的一陣協調後，值班主管自覺大方地遷就我們，破例安排拿破崙睡在客房外的旅館會議室；然而，會議室的門一開，這才發現，會議室應該已經久未使用，不斷堆滿桌椅，而且混亂一片，真要睡人，只能勉強窩在牆角打地舖了。
這下，別說拿破崙不依，就連我也瞠目結舌，雖然我知道能被允許到會議室打地鋪，比其他願意屈就破舊的免費招待房的司機，乃至比起那些睡在街頭的乞丐、貧民們，境遇還是算好的，但依舊無法相信印度階級制度下的荒唐就在眼前發生。
但見，拿破崙雙手交叉胸前、大字站開，橫眉豎眼、理直氣壯，不依就是不依；眼看地陪再無法安撫拿破崙，而旅館值班主管也絕計不肯讓步，攤手表示不可能再有更好的安排；一番折騰，已是子夜，最後，還是拿破崙提出由我支付旅館費用，讓他自己另覓旅社，這才圓滿了。
如今回想起來，若是當時我對印度社會結構能有多一點的了解，能聽多一點的印度語，或許就能提早主動解套，不至於把大家累到子夜了。
拿破崙當晚的表現，看似任性，實則不卑不亢，即使當晚耽擱了很久，我和地陪都不知道他最後在哪兒歇腳，但，隔天一早，他依舊精神抖擻地比預定時間提早出現在我們的旅館外等候，敬業精神，讓我自嘆弗如。
拿破崙唯一讓我和地陪驚惶的一次是，那次歸途，我們在一家驛站餐館短暫停留，我和地陪下車詢問那個有著多功能服務的旅館休息站是否販售素食餐點，我們一進一出不到5分鐘，又熱又餓又失望地從餐館出來時，發現拿破崙不見了，地陪既震驚又緊張，我則一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得志樣貌在心裡冷嘿了一聲：「天下烏鴉一般黑，果然還是趁機摸魚去了。」
好一會兒後，終於看到面有菜色的拿破崙，原來，他肚子不舒服，怕耽擱我們行程，忍了一路，直到我們下車，才趁空檔去廁所方便，一聽到地陪的電話連環扣，心裡一急，方便不了地只能速速解手、快快返回。
呀！這次， 我為自己一顆度君子之腹的小人之心感到汗顏與羞愧。
印度有一條交通法條，大卡車不能在白天行駛於省道上的快速道路，只能在傍晚以後上路。
從齋浦兒返回德里郊區的時間太晚，還沒出齋浦兒市區就已經華燈初上，車子一滑入省道，天已全黑，滿載各式貨運的大卡車轟隆隆的引擎炸得我和地陪心驚膽跳，那險境，比在蘇花公路上被砂石車前後包抄以及迎面衝擊還要驚險。
拿破崙的塔塔小車小歸小，氣勢可驚人了。
這一路的漆黑裡，他不但不減車速，而且，不管在前在後、在左在右、舉目都是大卡車的雙線道夾縫中，拿破崙穿梭自如，左切、右旋、超車、甩尾、蛇行，動線流利，彷彿置身在線上遊戲機。
撞死人不需償命似地，在那條暗夜的省道上，即使能見度不佳，但，不管大卡車、小貨車、大巴士、小轎車、箱型車...每個司機都飆得飛快。
返程剛開始，其實我沉浸在不知被哪個不誠實的商家摸走兩百元美金的沮喪與懊惱中，我和地陪，從一上路就悶悶地討論著那兩天曾經造訪的所有商家，並努力回想每一個交易的細節，我們都百思不解怎會發生這樣的事，地陪甚至重新一條條列出我們每天大採購的項目與支出，還幫總是糊塗的我再次點數鈔票，但，確確實實就是少了兩百美金。
在我們都陷於印度到底是怎樣一個國度的困惑時，我們也都同時發現一輛與拿破崙競速也競技似的小貨車，一路不斷地前前又後後， 就在他又不知第幾回合切換車道超越我們之後，「砰！」一聲巨響，在我和地陪都還來不及反應的瞬間，小貨車迎面撞上幾公尺前方的大卡車！
小貨車的整片右車門直接往安全島方向飛出去，車身頓時凹陷、扭曲，我們的車緊跟在已經幾乎全毀的小貨車後面，眼看著就要直接撞上了，千鈞一髮的當下，卻見拿破崙神色不變地像隻滑溜的蛇，一邊緊急減速一邊已經敏捷地切入隔壁車道，繼續向前呼嘯。
整個過程十分短暫，也許只有3秒也許2秒也或許連10分之1秒都不到．
我和地陪都驚呆了，我們的反射性動作，是張大嘴巴轉身，瞪直著眼睛往後看；但見，小貨車就這樣嘎然停在馬路內側車道，路上的所有車子只當一般路障似的，每一輛都直接閃繞過去，繼續急駛，沒有人停車下來看有沒有傷者，也沒有人管它是否佔住車道、妨礙交通，視線盡是一輛輛高速向我們逼近的巨大卡車身影，彷彿沒發生過甚麼。
拿破崙處變不驚、頭也不回地繼續開車，等他踩猛油門重新加速很快又超越過幾輛車速相較緩慢的卡車來到更前方的時候，我們赫見那輛被小貨車追撞後也沒有停下的大卡車，天呀，大卡車車輊的夾縫下，赫然還拖著不知是從小貨車哪個部位掉下來的整片板金！
等我和地陪終於回過神，面面相覷開始和拿破崙討論到底這到底是甚麼樣的一瞬間時，早已從後視鏡、右後視鏡、左後視鏡、外加車前玻璃眼觀四面的拿破崙「老神在在」地說，這種車禍每天都在發生，他早已經見怪不怪了；重點是，不會有人停下來查看、也不會有人打電話去報警的，因為，誰打了電話、報上警，誰就是自找麻煩、自投羅網，不僅接下來的盤查審問筆錄沒完沒了，甚至會被無法破案的警察直接搞成肇事者、嫌疑犯，總之，是一個誰好心誰就可能被雷劈的世道。
本來我只是直腦筋掛心那小貨車司機撞傷了總該有人叫救護車吧，地陪則雖驚嚇過度導致眼神一時無法聚焦卻精神恍惚聲音清楚地說：我有看到他已經卡死在駕駛座上了！
真正是一個撞死人不償命呀！
整個過程太倉促，也太令人驚懼，我第一次近距離目睹如此重創的車禍，當晚的公路陰影從此不散，以至於自此以後，寧願坐飛機，也不再趕這條齋浦兒往德里的夜路了。
最大的「收穫」是，原本還在為神不知鬼不覺、不解為什麼會被摸走兩百美金而懊惱不已的我，我和地陪，我們都突然驚悟，我們拍著各自胸脯寬慰彼此：還好只是損失兩百美金，比起那輛小貨車司機的遭遇，我們只是損失兩百美金，還好。
我跟地陪彼此雖沒明說，但從彼此眼神裡，我們都看到彼此在那剎那間感受到的震撼，我們都自此一路抖擻、亢奮，精神狀況良好，因為，我們不但得留神拿破崙會不會車速太快因而撞上前方車輛，還得擔心拿破崙會不會因為車速不夠快而被後面來車撞上。
那次的暗夜印度公路，真是前所未有的戰戰兢兢、緊張刺激，一直到安抵住處，我和地陪都還驚魂未定。
下車後，我們激動莫名地感謝拿破崙，誇他開車技術好，敬他一路辛苦，謝他讓我們安全到家，原本以為拿破崙會開心地尾巴翹起來，他卻一副人事不過如此地表示：職責所在，沒甚麼。
十幾年過去，拿破崙那八字橫鬍、神氣自若的面孔，在我腦海至今依舊鮮明，任何時候，只要想起拿破崙，我總是打從心底對他豎起大拇指說：「讚」。
願大家都能找到一位好地陪、好司機、好導遊，祝所有喜歡自助旅行的朋友，都能快快樂樂勇闖印度。
＊作者為國立師範大學歷史系學士，台灣藝術大學圖文所碩士。曾任國中教師八又四分之三年，穆斯林作家，著有《愛在巴基斯坦蔓延》、《旁遮普散記》、《我不愛印度？》、《浪漫遊印度－愛上印度的22個理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