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盲從太危險─想像共同體的動搖

2022-01-2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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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林彪和毛澤東。(人民畫報1966年第11-12期∕維基百科)

1966年林彪和毛澤東。(人民畫報1966年第11-12期∕維基百科)

麗儀較早就從我口中知道消息,所以聽傳達不感奇怪。荒謬的是,她聽了傳達,還被交帶不能告訴香港來的老公。其後傳達到小學,兩個女兒也被交帶不能告訴來自香港的爸爸。小女兒卻不理警告,我週末回深圳,她就偷偷告訴我「林彪變灰」了。

失敗者回憶錄63:二重生活的悲哀

九一三事件發生在1971年,正好是中共成立第五十年。林彪與妻兒乘飛機從山海關逃向西北方,在蒙古國的溫都爾汗墜毀,機上九人全部死亡。身為中共第二號人物、並在兩年前九大通過的黨章指定為毛的接班人,何以會「叛逃」?五十年來一直是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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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毛澤東第二次打倒黨的第二號人物。前一次是1966年發動文革打倒國家主席劉少奇,再之前也打倒過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高崗。不過林彪事件太奇特,各種解釋撲朔迷離,歸根到底,就是反映了所有的政治亂局都集中一點,就是糾纏在最高權力的繼承問題。這是政局的關鍵要害。

九一三事件發生後一個月,香港和海外已經有報導林彪出事了。中共一直隱瞞事件,只在官媒上不再提「林副主席」,然後就拼湊出一個林彪謀刺毛澤東和密謀「武起義」(林的兒子以「五七一」為代號)的文件,自上而下逐級傳達。到1971年底,傳達到深圳中學的教職員工大會上。據妻子麗儀說,當時有一個對黨非常忠誠的年輕教師,在等候上級領導來傳達文件之前,就帶頭叫口號,繼續喊「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還講一通林副主席當接班人對革命事業如何有保證的話。講完後,領導來傳達林彪謀叛,大家看這位老實人的臉色,一直變紅變藍變綠。

麗儀較早就從我口中知道消息,所以聽傳達不感奇怪。荒謬的是,她聽了傳達,還被交帶不能告訴香港來的老公。其後傳達到小學,兩個女兒也被交帶不能告訴來自香港的爸爸。小女兒卻不理警告,我週末回深圳,她就偷偷告訴我「林彪變灰」了。

香港報紙炒作這新聞許久,但在左派陣營中,都不公開談這件事,就像沒發生一樣。這明明是影響黨國命運的大事,而左派依附黨國而存在,可說同自己的命運相關,怎能對房間裡的大象視而不見、見而不提呢?

1972年我應邀去北京參加國慶,那時的接待幹部以「林賊」稱呼林彪了,但不講詳情。直到1973年八月底中共召開十大,政府報告中講到林彪「叛逃」,事情才公開。已事隔兩年矣!

林彪事件的奇特,和事件發生後的隱瞞,即使傳達到人所共知,卻仍然不公開,知道的也避免談論。這是非常典型的中國政治社會氛圍。

林彪一家人。左起:林立衡、林彪、林立果、葉群。(維基百科)
林彪一家人。左起:林立衡、林彪、林立果、葉群。(維基百科)

我前文講的「二重生活的悲哀」,就是指個人的思想、價值觀、人生追求,與自己所處的生活環境,周圍的人,不僅志趣相悖,而且完全相反。但為了生活,為了生存,你又不能不與所處的環境和人群融合,否則你就被孤立、被排斥,沒有話題也沒有合作空間。二重生活的一重是指個人的思想生活,另一重是與他人交往的社會生活。人在他人面前被迫過自己不情願的另一重生活。這是廚川白村所指近代人的悲哀之一。

廚川白村是日本文學評論家。他生於1880年,1923年在日本大地震中喪生。次年,魯迅從他的遺稿中翻譯了《苦悶的象徵》。我從《苦悶的象徵》中認識他,並在1966年編寫的《哲學與人生》中,引述他所提出的近代人在生活中的四種悲哀。儘管這是100年前的「近代人」,但文革後那幾年,我對他的說法特別有感。

他所提的四種悲哀,第一種是「理想破滅的悲哀」。人類在對現實的不滿中,創立了各種各樣的理想社會的學說,不同的人群不斷努力去追求理想的實現,但追求的過程和實現的結果,是理想的破滅。對那時追求社會主義平等的我來說,開始感到這種悲哀。但未料到更悲哀的是,追求理想的結果,是不斷發生比原來所不滿的現實更可怕千倍的慘劇。

第二種是「由懷疑傾向而產生的悲哀」。懷疑,是指對自己信仰的懷疑,科學的進步動搖了許多人對宗教的信仰,但科學發展又使人類出現新的大問題:戰爭更殘酷,道德更墮落,科技公司和政權對個人的監控更甚。對科學的懷疑,對制度、對道德、對法律也產生懷疑。懷疑可以是人們鑽研問題、解決問題的動力,但對信仰、對道德、對價值系統的整體懷疑,卻是人生的悲哀。

第三種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上文已經談過,這是一種很普遍也延續至今的悲哀。

第四種就是在找不到出路,感到世界一片灰暗,個人完全沒有力量的情緒下,覺得不想活了,於是產生「厭世主義的悲哀」。

我在闡述廚川的「四種悲哀」時,仍然鼓勵「自學叢書」的讀者,要積極面對這四種悲哀,不要被悲哀淹沒,而應該努力實現理想,從懷疑中找出路,以及深入社會黑暗中去改變它。但那幾年,我發覺我這種樂觀說詞的虛妄。我自己也沉溺在前三種悲哀中,尤其是「二重生活的悲哀」。不過我還年輕,不想被悲觀情緒掩埋,想在當時處境下找出路。於是有了《七十年代》月刊。(原文發佈於9月17日)

《七十年代》雜誌成立時,社址設在上環文咸東街一幢舊樓中。(李怡提供)
《七十年代》雜誌成立時,社址設在上環文咸東街一幢舊樓中。(李怡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64:《七十年代》創刊背景

中共陣營的出版物,報導或討論中國大陸的政治社會事務,很難不犯禁;但報導和討論國際事務,卻有很廣闊的空間。於是,我在《七十年代》的刊名下,列出「本刊宗旨:認識世界,研究社會,了解人生」。

《七十年代》月刊在1970年2月創刊。那時文革狂潮稍稍平靜,但極左思潮仍然籠罩著整個中國社會,文化生活只有八個樣板戲,書店只有馬列毛的著作,和兩三部樣板小說,其他古今中外名著或被燒毀或被收藏起來了。香港六七暴動已告平息,但左派的文化事業無法復元,產生不出既符合中共意識又能迎合香港市場的電影和出版品。左派陷入文化真空中,親共人士深感文化飢渴。但香港整體社會則在港英平暴與開始改良中,本土文化開始萌芽。

這是中國和香港的政治氣候,但國際氣候就是另一景況。在六十年代後期西方世界左傾思潮激盪。美國民權運動,「黑人權力」和「學生權力」結合,反越戰、反建制運動風起雲湧。法國1968年5月發生持續七周的學生運動,出現了總罷工、遊行、佔領大學及工廠的行動。

捷克1968年布拉格之春及其後遭到蘇聯的殘酷鎮壓。日本反對美日安保條約的大規模學運抗爭。整個西方世界的青年運動,都指向原有的民主體制,指向蘇聯對東歐的壓制權力。左派思潮,特別是西方年輕人搞不清楚的毛澤東思想,竟然在反建制的西方學運中流行。受年輕人推崇的法國存在主義思想家沙特,和英國哲學家羅素,主持一個審判美國在越南戰爭罪行的法庭。沙特譴責蘇聯入侵捷克,支持法國學生運動,反對越南戰爭。他甚至參加了一份支持中國毛思想的左派所辦的報紙。

1968年布拉格之春受蘇聯軍隊鎮壓而受傷的捷克青年。
1968年布拉格之春受蘇聯軍隊鎮壓而受傷的捷克青年。

在中國,毛澤東的「無產階級繼續革命」,製造無數悲劇。在香港,由文革病毒而衍生的左派暴動使市民厭惡。但在西方,不明真相的反現有建制的年輕人卻有不少人認為毛思想是一條出路。

六七暴動後,香港市民尤其是大專學生,開始排除了不問世事、只顧謀個人自利的心態,關心起社會、世界和人生了。對本土的文化認同固然有了開始,但對身份的認同卻不是一面倒向香港,而是有相當多人思考作為「中國人」的身份。1968年,大專學生發起爭取中文合法化運動,以之作為建立民族身份的象徵。年輕人在否定六七暴動的同時,亦受西方左派思潮影響。

這是一個西方和香港年輕人思想活躍但又混亂的時代。

創辦《七十年代》,是我看到了左派文化真空的時機。中共陣營的出版物,報導或討論中國大陸的政治社會事務,很難不犯禁;但報導和討論國際事務,卻有很廣闊的空間。於是,我在《七十年代》的刊名下,列出「本刊宗旨:認識世界,研究社會,了解人生」。

回想五十年前創辦這本雜誌,既有對香港形勢和世界思潮的時機判斷,亦有個人要在左派圈子中創出事業的自私目的。

前文談到「二重生活的悲哀」。仔細分析一個人的「二重生活」,其實是由三樣東西支配的。一是想像共同體,二是事實共同體,三是個體。想像共同體指的是民族、國族、省籍等等的共同想像,受抽象的國家、民族、省籍觀念主導的人,渴望融入不同的想像共同體。但它只是一種想像,未必與我們的生活有真實關連。事實的共同體是指身處某種行業,在某個工作環境,或者是一個家庭的成員,形成了事實上的利益共同,話題共同,命運共同。至於個體,就是獨立於這些共同體之外的個人,個人的思想,認識,價值觀。

文革時3歲的幼童也戴毛主席像章、手拿毛語錄,高呼口號。
文革時3歲的幼童也戴毛主席像章、手拿毛語錄,高呼口號。

許多人對國家民族政黨的認同,實際上這些都只是想像中的東西。但這種想像共同體若貫徹到你的工作環境、職業、行業,尤其是家庭中,那就成為你的利益、命運、存在價值甚至安危相關的事了。想像共同體一旦融合到事實共同體之中,那就不再是想像了。個人可以接受或抗拒想像共同體,但在事實共同體中,要堅持與共同體相悖的價值觀,去獨立行事,不僅會犧牲個人利益,而且會影響家庭甚至安危。

對當時的我來說,愛國主義、社會主義曾經是我的想像共同體。但社會主義祖國的極左思潮,尤其是對毛的歌頌,已經到了違反常識的肉麻程度,我的想像共同體有些動搖了。只不過否定自己是痛苦的事,我仍然期待中國的不合理現象會改變。更重要的,是我既在左派機構工作,妻子又在大陸生活,這種想像共同體已經與事實共同體及利益共同體結合在一起。我只能在事實共同體中,尋找個人的發展空間。

創刊之前,取得左派出版界領導人的同意和支持,上海書局老闆方志勇投資。我在創刊詞中,提出「盲從太危險」的觀念。這當然是常識。但香港左派從1966年前的「社會化」,一下子變臉為「打倒港英」,又忽然一夜間「反英抗暴」收攤,他們怎麼沒有感覺「盲從太危險」是一個警示呢?(原文發佈於9月20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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