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時代》選摘(5):反貪新解──靜靜吃,斯文拿,偷偷玩

2015-02-01 0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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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打貪反腐,自己在公眾面前也是提倡儉樸,但官員另有對策。(圖為習近平訪河北/新華網)

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打貪反腐,自己在公眾面前也是提倡儉樸,但官員另有對策。(圖為習近平訪河北/新華網)

很多人都相信,除非共產黨擊退貪腐浪潮,不然貪腐將「無可避免地導致亡黨亡國」,習近平上任沒多久,就承認了這一點。他把現況比擬為「物腐生蛆」,矢言不光打低階的「蒼蠅」,還要打實力強的「老虎」。他呼籲同志們要「勤勉節約」,習第一次正式訪巡時,國營電視台報導他住宿的是「普通客房」,晚餐沒辦宴會,而是吃自助餐──這項表態在中國政治文化是如此激烈,以至於「自助餐」一詞變得有超自然意義。國營的新聞通訊社還發了偌大頭條,標題是「習近平拜訪河北貧戶:晚餐只四菜一湯,沒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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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要求官員們拋棄車隊、鮮花及冗長而制式的談話。地方官員爭相把他的指示奉祀成新法令,但這麼做只是不經意地突顯了以往做事的亂搞:銀川市宣布,官員往後不准「在婚禮、遷居或子女入學註冊時收受紅包」。繼「四菜一湯」運動之後,則是「光盤運動」,即鼓勵官員們吃光所點的菜。大吃大喝的現象突然大降,沒多久就影響到經濟:宴會上流行的魚翅銷量大減七成以上;澳門賭場VIP人數之銳減,創史上之最;而瑞士名錶的進口數量,相形去年同期減少四分之一。奢侈品廠商急得哀哀叫。

黨內老將王岐山獲任為新反腐沙皇(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書記),他的專業是歷史學家,於是要同仁們去讀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的《舊制度與大革命》(The Ancien Regime and the Revolution)。話傳出來以後,這本書變成暢銷書,而中國讀者也從中看到很多他們熟識的荒淫貴族行逕、感到苦惱挫折的商人階級、以及由統治者主導的政府。這些統治者本假設,中產階級是支持他們的骨幹,直到中產階級出力砍了國王的腦袋為止。托克維爾寫道:「大革命雖叫全世界大吃一驚,但它其實不可避免地是長時間醞釀的產物。」王岐山從沒明確指出,他要人們由那本書汲取的信息是什麼,但討論的重心涉及到托克維爾的觀察,即一個國家貧窮的時候會不穩定,但「政府突然放鬆其壓力時亦然」。

為了展現打貪決心,二○一三年六月,政府把鐵老大劉志軍送審。一開始,這台戲唱得很順。庭審不到四個小時就結束,而劉志軍也善盡其表演的天份:他哭泣、他懺悔,他甚至還找到法子與習主席的新口號掛鉤起來,說外界的誘惑讓他分了神,以至於沒善盡推動「中國夢」的目標。為了避免無端端地討論到用人唯親及貪污受賄,檢方起訴他的罪名很輕微:濫權及受賄約一千零六十萬美元。但是當他被判為「死緩」,而該量刑可以減輕到坐牢大約十三年時,人們則把本案稱為漂白。《南華早報》問道:「他是怎麼獲准爬上那麼高的位子,攬事達那麼久?在領導班子裡是誰在保護他,而他們又收了多少錢?這些都是有趣的問題,而肅貪的檢方從沒用心去探究。」為了確保人們不要去自行追究,中宣部下令停止這些討論。它對總編們說:「劉志軍案已經結案。媒體必須只引用新華社的報導。不准做詳細報導、評論,也不可嘩眾取寵。」

(原鐵道部長劉志軍落馬,稍話要女兒遠離政治/取自視頻)

劉志軍自己倒是捎話出來,他給律師一則信息,傳遞給他女兒:「不論妳做什麼──遠離政治。」政治很難搞,而且會越來越難。習近平遭逢一個他之前的領導們從未碰到的政治難題:這是個充滿資訊及憤世嫉俗的年代。習並非民選,但他得設法受人愛戴。毛主席一度把他的同志們比擬成魚,而群眾為水;毛說:「魚兒離不開水。」可現在,沒了意識形態之後,中國政府的合法性仰賴它滿足、討好群眾的程度空前未有。

以一些基本指標來看,比如消滅飢餓、文盲及就醫無門,中國民眾的滿意度要大於大多數國家。哈佛社會學家懷默霆二○○四年開始調查,詢問中國民眾在公辦醫療保險計畫中有沒有受到照顧,結果鄉下民眾說有的只有一成五;但到二○○九年再問時,比例已升到九成。雖然人民遭遇的健保待遇差距依然很大,而且健保提供的僅有最基本的照料,但進步還是相當明顯。

把中國的滿意度與其他國家並列比較,向來讓共產黨覺得受用:二○一三年五月,皮尤研究中心發現,受訪的中國民眾裡,覺得景氣良好者達八成八,比例之高為它所調查國家之最。但是全貌不只如此。加南大經濟學教授伊斯特林(Richard Easterlin)率隊在中國進行長達二十多年的五項長期研究,結果顯示「沒有跡象佐證中國人民平均而言較為快樂……有所發現的是:他們的滿意程度不如一九九○年,而且滿意程度下降最大的是,重負竟然由財富地位最低的三分之一人口所承擔。甚至,中國前三分之一人口的滿意度也僅僅是略微上升。」學者們發現,整體而言,「經濟成長不足,工作安全,及社會安全網,這三項對人民的快樂感也至關重要」。當民調指出,九成三的中國人「相信國家最好的時日,還是在未來」之際,伊斯特林的研究成果顯示人民著墨於期盼的份量,要大於滿意度。魯迅曾說過:「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習主席專注打貪,等於在下賭注:若是黨向自己的不公宣戰,民眾的焦點就會放在宣戰,而非不公。這很危險,幾十年來,黨的領導們曾說過:「打貪太輕,亡國;打得太重,亡黨。」習的打貪行動立馬大受歡迎。新的草根網站如「我行賄了」讓人們能呈報任何向他們索賄的人。曾任北京市人大代表的律師許志永組織一項請願,呼籲高級官員們公布財產,他的志業吸引數千人支持,而被稱為「新公民」活動

黨對這股熱情很快就感到不安了。我的手機嗡一聲響,中宣部傳來指示:

「報導官員疑涉貪污收賄,或是誰已墮落,要嚴格遵守來自官方的資訊。別揣測,別誇大,不調查,而且不引用互聯網上的東西。」

到了夏天,政府已經受夠了;它把「我行賄了」網站關閉,拘捕了近百名大力支持廉政活動的人士。而許志永被逮捕起訴,罪名是「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人們站出來捍衛許志永,也一樣被捕;有位投資家名叫王功權,靠著創投賺進幾十億元,他組織一場請願,希望釋放許志遠,但他也被捕,罪名也是聚眾擾亂公共場所秩序。王是白手致富的人,他直言不諱的評論吸引線上廣大支持,只是在政府眼中,富豪居然與活動人士掛鉤,或者對從政產生興趣,這令當局感到格外不安。

同年九月,政府推行一則異想天開的措施,想馴服網際網路任性的力量:最高人民法院頒布法令,聲稱任何「不實誹謗」的評論,只要被點閱五千次,或轉寄五千次,就可以導致某人被判刑達三年。此時,政府機器要想防止人民不發聲已經很難,因此它轉而不讓大家引述他們所聽到的訊息。國信辦主任魯煒在一場演講上宣稱,「沒有秩序的自由,根本不存在。」接下來幾個月,微博上展開的討論變得火藥味不那麼濃,用戶數減少,人們去找更安全的發言平台。

官方反腐的行動有其限制。好些政府部門不再於公眾之前大吃大喝,轉而聘請大飯店的廚師到府內操辦盛宴。非官方的新口號隨之生出來:「靜靜吃,斯文拿,偷偷玩。」

*作者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記者,於2005年到2013年派駐北京工作與寫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逐財富、真相和信念》(Age of Ambition: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 China)中文版(八旗文化出版)之後記。(本系列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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