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因為道德比他人高尚被判有罪,所以成了政治犯

2021-12-18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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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8年5月的托爾斯泰(普羅庫金-戈斯基於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攝;本照片亦為俄羅斯首張彩色照片∕維基百科)

1908年5月的托爾斯泰(普羅庫金-戈斯基於亞斯納亞波利亞納攝;本照片亦為俄羅斯首張彩色照片∕維基百科)

他總括當時俄國的囚犯不外是四種人:第一種是本身沒有犯罪,純然是法庭錯誤判決的犧牲者;第二種是幾乎任何人處在他們的境況下都會犯罪的人,比如面對不公平待遇而盛怒下的暴力;第三種是確實犯了罪,但相對於他犯的罪,社會對他犯的罪卻大得多;而最令人唏噓的是第四種人,他們之所以被判有罪,只不過因為他們的道德比社會上其他人高尚,這些人就是政治犯。

失敗者回憶錄43:復活

大約1959年,我寫了一篇書評《「復活」與托爾斯泰》,在《文匯報》的「文藝周刊」刊登。文稿和剪報現在都找不到了。想起那時候真是感受很深才寫出來的。這是我難忘的一部小說。其中一些段落,我在後來寫的評論文章中,還常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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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復活》是托爾斯泰在他出版著名的小說《戰爭與和平》和《安娜·卡列尼娜》之後,封筆25年,然後於1899年寫成的第三部長篇小說。在這部小說中,沒有前兩部作品那麼重視細節的描畫、人物的立體,而是貫穿著托翁對社會人生的思考,是他經過長期對帝俄時代社會的觀察、對自己作為大莊園主地位和年輕時荒唐生活的反省之後,形成一套以和平、非暴力去反抗暴政和畸形社會的哲學思想。小說多層次的思想內涵,多於作為文學作品的審美價值。

主人公是貴族青年聶黑留道夫。他誘姦了姑媽家的侍女卡秋莎,狠心離去,而卡秋莎卻懷孕了,還被姑媽趕走,流落為妓女。後來卡秋莎涉嫌謀殺,出庭受審時,恰好聶黑留道夫是陪審員之一。卡秋莎已經認不得他了,他卻因此反省是自己害了她。卡秋莎被判刑,流放西伯利亞,聶黑留道夫出於贖罪的意念,甘願一路陪同卡秋莎流放。在漫長艱苦的流放途中,他與囚犯們密切接觸,聽他們的經歷和故事,他慢慢察覺到在自己迷人、繁華的貴族生活外,世界充滿壓迫、痛苦和野蠻,而他以前是視若無睹的。他總括當時俄國的囚犯不外是四種人:第一種是本身沒有犯罪,純然是法庭錯誤判決的犧牲者;第二種是幾乎任何人處在他們的境況下都會犯罪的人,比如面對不公平待遇而盛怒下的暴力;第三種是確實犯了罪,但相對於他犯的罪,社會對他犯的罪卻大得多;而最令人唏噓的是第四種人,他們之所以被判有罪,只不過因為他們的道德比社會上其他人高尚,這些人就是政治犯。

《復活》最早的插圖,卡秋莎受審。
《復活》最早的插圖,卡秋莎受審。

這樣的悲憫概括,使我讀到時相當震撼。歷史著作、法律著作都不會承認被囚的罪犯就只是這四種人,但若從人道主義的觀點看,卻不能不承認這說法確實反映了社會真實。試問有哪一種罪犯能夠離開這四種請況呢?其中的政治犯,那是所有民主國家文明國家都不存在,而只有專制政權才有的罪犯類別。政治犯不是為個人私利犯罪,而是為公眾權利發聲,或為體現公民應有權利而行動的人。在自由和人民權利受壓制的情況下,多數人啞忍,明哲保身,而政治犯選擇挺身而出。他們不僅因此遭受苦難,甚至還會受到保持沉默者的埋怨甚至攻擊。儘管政治犯的主張不是人人贊同,行為也有可議之處,人格也不無瑕疵,但他們不是為私利而犯罪,是為平民百姓的應有權利而被認為犯罪,確實如托翁所言,被治罪只是因為他們的道德在社會平均水準之上。

如果道德高尚成為被治罪的原因,那麼這個社會的走向就是道德淪喪。

接下來,托翁在小說《復活》中,用整整一章抄錄一段段的《聖經》原文,藉經文宣揚他的愛與寬恕、和平與非暴力思想。從來沒有一部小說會這樣整章抄錄《聖經》。這是小說嗎?還是一堆說教?那時年輕的我,信仰無神論,對基督教不了解也不接受,但這整章的《聖經》經文,卻深深吸引我讀下去。因為經文承接著前面鋪陳下來的故事,使人覺得只有直接訴諸關於愛與寬恕的經文,才能夠在主人公的批判現實、人道精神,和個人作為犯罪集團一員的貴族身份的悔罪找到出路。《復活》告訴我:宗教與社會、與人世的苦難緊密相連。

深沉的自省,廣闊的人道關懷,身體力行的實踐,使我讀《復活》時忍不住下淚。

托爾斯泰出生於有名的俄羅斯貴族家庭,擁有大莊園和許多農奴。年輕時酗酒、好賭、召妓、甚至感染性病,還與一名女工生了一個私生子。《復活》是他的贖罪小說。在寫這小說之前,托翁曾經說要放棄莊園主所擁有的農奴,但反而是農奴們並不情願離去。他又在白天參與農民的耕作,晚上才寫作。1910年11月10日,82歲高齡的托爾斯泰從自己莊園秘密離家出走,途中患肺炎,死在一個車站裏。

《復活》中他寫道:「一個是精神的人,他為自己所尋求的是對別人也是幸福的那種幸福;另一個是獸性的人,他所尋求的僅僅是自己的幸福,為此不惜犧牲世界上一切人的幸福。」

年輕時候的我,也鄙視獸性人的幸福,並追求精神人的幸福,覺得寫作就有責任批判社會的罪惡。而《復活》的宗教思想,開始使我對無神論有所反思。它可能是我精神「復活」的開始。(文章發佈於2021年8月2日)

1961年大女兒出生,母親來寶安觀瀾家中抱孫女。(李怡提供)
1961年大女兒出生,母親來寶安觀瀾家中抱孫女。(李怡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44:不可缺的篇章

那個夜晚,加另一個夜晚,我拼湊起一副對聯,置於她出殯日的靈前,聯語是:「結緣逾半世紀情人妻子終身良朋忍令天凡永隔;牽手近一甲子說事談心朝夕侶伴只餘舊夢縈懷。」

2008年12月31日上午9點25分,她離開了。那天晚上,窗外傳來電視機發出的除夕夜的倒數聲和歡叫聲。我在房間裡只聽到一個人的啜泣。那是我自己的聲音。這以後的每年除夕,我都選擇獨留在家,去翻看照片,去懷想過去,漸漸地,從悲傷而轉化為一種享受。

那個夜晚,加另一個夜晚,我拼湊起一副對聯,置於她出殯日的靈前,聯語是:

「結緣逾半世紀情人妻子終身良朋忍令天凡永隔;

牽手近一甲子說事談心朝夕侶伴只餘舊夢縈懷。」

在我的這個長篇回憶錄中,關於她,梁麗儀,應是不可缺的篇章。

卡加利山景墓園的墓碑前。(李怡提供)
卡加利山景墓園的墓碑前。(李怡提供)

我們認識時,都是16歲。那年她奉父兄之命,轉學到這左派學校。在開學前的迎新集會上,她穿著整齊亮麗,而不像其他女生那樣隨便。她哥哥叮囑我要好好「幫助」這個從英文書院轉學過來的妹妹。她對左派和左派學校一無所知,只是一個愛打扮的書院女。她抗拒轉校來這裡的一個原因,是她不喜歡這裡「男不男女不女」的校服。不過她學習成績好,也願意幫助成績落後的同學,所以一年後當了班幹事。畢業後,她考進華南師範學院物理系。我留在香港。第一年春節她從廣州回港度假,下火車就直接來我家。由此,我們開始通信和交往。

他父親是1929年加入共產黨的香港地下黨員。麗儀回憶她小女孩時代,常有些陌生人住進她家,在痰盂中吐血,她要捧著拿去倒。她家一直經營著一家故衣店。這是現已不存在的行業,主要是從當鋪中接收一些「斷當」(即不再贖回)的舊衣物,清洗後廉價出售。這故衣店也是地下黨產,後來麗儀父親搬去廣州享高級退休待遇,這故衣鋪也就不再存在了。

麗儀哥哥在她入香島那年,就去了海員工會當幹部,也是地下黨員。在中共檔案中,她的家庭出身是最純正清白的「紅底」。

麗儀在廣州入大學後,廣東省委派人去關懷她,因此引起大學黨組織的注意。她學習成績好,又愛運動,參加學校的體操隊。在中共多次的政治運動中,她因為對政治「無知」,純粹基於中共黨組織對她的愛護,1956年即使黨號召「大鳴大放」,她也沒有發言去「幫黨整風」,因此沒有跌入反右的「陽謀」。

中共最喜歡這種單純、無知,一心向著黨又是紅色家庭出身的青年,幾乎是「邀請」她參加共青團,而許多從香港回去積極擁護黨、力求「進步」的同學,卻一直被拒於黨團門外。據聞中共還曾經想進一步栽培麗儀去蘇聯留學,和爭取她入黨。不過,她同我密集通信和擦出愛情火花的事,卻把她的「美好」前途耽誤了。

那時我工作的上海書局,只算是左派「外圍」。而更重要的,那是在香港的機構,而香港,和中共境外的所有地方一樣,都屬於「海外」。中共對大陸人的「海外關係」,從敵情觀念出發,基本上不信任,政治生活中予以歧視。她有一個「海外關係」的男朋友,那就成為她的「原罪」,投下「不可靠」的暗影。

據麗儀後來告訴我,當時大學的共青團委曾經找她談過,提醒她若要有更好的前程,就應該放棄香港的男友。大學黨委又從香港左派出版界那裡找來「密報」,說我在香港正同一個出版界的女孩子密切來往,勸告麗儀「帶眼識人」,不要被感情欺騙。她1957年暑假回香港,她的黨員哥哥對她說:如果他是黨員,他不會同一個共青團員發展愛情關係;如果他是一個共青團員,他不會同一個「普通群眾」發展關係。

麗儀的「執迷不悟」,使她開始受到「政治歧視」,比如有些會議不讓她參加;面對大學畢業的工作分配,社會關係也成了重要考量因素。但經過多年的真誠通信,她對我已經非常了解,我的政治理念、人文思想、感情世界,她都從我的信中充分了解。她認為那些想要阻止她發展這段關係的人,絕不會比她對我更清楚。她忠於自己的感情,拒絕所有勸諭,倔強地堅持與我的關係。在畢業分配的選項中,她填下了希望到最靠近香港的寶安縣當中學教師。

所有這些政治壓力,她都輕描淡寫地在給我的信中提到,她沒有表示過她的堅持,也沒有表示過她有動搖。直到好久以後,她跟我回顧往事,才談到她那時確有過一刻的動搖,覺得她永留在大陸工作,而我在香港,兩地的政治環境如此對立,這段感情會終於很難維持。但她又立刻想到,若她放棄,這一輩子都不會快樂。而且,怎麼對得起我的付出呢?

1958年,她被分配到寶安觀瀾中學當老師。由這時開始,她與中共的政治漸疏離,與我就更靠近了。我們在1960年結婚。

1960年旅行結婚於北京。(李怡提供)
1960年旅行結婚於北京。(李怡提供)

(文章發佈於2021年8月4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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