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要日本人來管?為什麼我們台灣人不能自己管我們自己的台灣?」小孩又問:「如果我們台灣人自己來管我們自己的台灣,美國人是不是就不會來殺我們?」
「傻囝,咱台灣人已經給別人管三百年了。紅毛番、鄭成功、滿清、日本都管過台灣。傻囝,等你長大了,你慢慢就會明白做台灣人是真可憐的。」老人似乎很感慨。
小孩停了一下,他還太小,不能真正體會人類社會中的不公、不平。
「阿爹,您不是常常說,神愛世人,我們都是神的兒子?」小孩好像又碰到了另一個疑惑:「那麼,日本人、美國人是不是也是神的兒子呢?」
「是,所有的人類都是神的兒女。在天主心目中,日本人、美國人和台灣人都一樣大,都是一家人。」
「大家都是神的兒子,都是一家人,那為什麼日本人要來管我們?為什麼美國人要來殺我們?」孩子又回到了老問題。他渴望老爹能解開他幼小心靈中的疑惑。
「因為我們台灣是人家的殖民地。我們沒有我們自己的國。」老人的神色更黯然了。
「我們沒有自己的國,日本人就可以來欺負我們?美國人就可以來殺我們?」小孩問:「那為什麼我們台灣人不自己建一個國呢?」
「傻囝,不要亂講!給日本人聽到,阿爹就會被抓去。」老人嚇嚇小孩。
「阿爹,這裡沒有日本人會聽到啦。」小孩說:「日本人欺負我們,美國人殺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殺他們報仇?」
「不可以!」老人轉為嚴肅了:「天主愛世人,不准人殺來殺去。神愛和平,不愛戰爭。神愛世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樣相親相愛。」
小孩好像還要問些什麼,老人卻輕撫了小兒子的腦袋:「去,去玩。」然後拖著沉著的步伐向家走去。
小孩只好又獨自走向雞柵。突然間,他不再像往日那樣又蹦又跳,或時而學飛機俯衝,或時而採摘路旁的野果、小花了。剛剛爸爸的話語,不斷地在他心中起伏著。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開始在這個小孩幼小的心靈中呈現了。以後,它還要萌芽、生根、發展和成熟。
雙重身分,兩項使命
各位當然已經猜想到三十四年前,那個逃避空襲的小孩就是在短短三十九年生命旅程中,已因為同樣一項「叛亂罪名」在囚牢中整整熬過了十五年,今天又第二度站在這裡面對死刑審判的我了。
很多人在他一生中都經歷過某一次或某些次對他的人生特具意義或決定性作用的事情。這些事情不一定要有一個完整的劇情或一套周全的概念,它可能只是一小片段的情節或一點點小啟示。但是它卻會深印在他腦海中永生難忘,而且會影響乃至支配了他的一生。對我而言,那個空襲日早晨的種種,便是銘刻在我記憶中最早的事項或觀念,並且對我整個人生發揮了無比深遠的作用。我這樣說,並不是指在那個稚齡時代的上午,我便能很清晰又具體地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但是,當我學會了對自己做精細的自我檢查後,我不得不說那確是一個起點,一個極端重要的時刻。空襲的悽景,父親的話語,給了我啟示,幫助我整理了思路,協助我建立起自己最原始也最根本的信念──「我擁有雙重身分,兩項使命」:
──我是個卑微的、被統治的台灣人,我應獻身於解放台灣人民的工作。
──我也是一個平等地位的世界公民,我應致力於全人類的和平事業。
*作者為前民進黨主席、美麗島事件總指揮、反貪腐紅衫軍總指揮,在台灣白色恐怖時代是兩度入獄的政治良心犯。一生總共被監禁25年半。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施明德的政治遺囑:美麗島軍法大審最後答辯狀》(時報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