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專文:謎樣的傳奇─1980年台灣最轟動的男人

2021-12-11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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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明德是美麗島事件中,最後一個出獄的政治犯。(新新聞資料照)

施明德是美麗島事件中,最後一個出獄的政治犯。(新新聞資料照)

法庭、各位女士、各位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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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島事件」是台灣三十年來最轟動、最震撼人心的政治事件。這個事件不但在今天吸引了國內外全體同胞的注意力,在台灣歷史上也必將留下含意深刻的一頁。它更是我國民主運動一個最重要的轉捩點和最耀目的里程碑!

自事件發生後,經過大眾傳播媒體數月來有計劃地誇大、渲染,特別是我在大批特務層層包圍中神奇地突圍脫險,又歷經國民黨政權二十五天史無前例的全面性緊急大追緝,以迄蒙難時的種種戲劇性情節,我個人又成為舉國最注目的焦點了。有人稱我是:「一九八○年台灣最轟動的男人。」也許,我真是當之無愧了。

但是,這個「最轟動的男人」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國民黨的支持者視我為十惡不赦的「暴徒」。

「美麗島」的擁護者卻把我當做「傳奇性的民族英雄」。

的確,人們除了這種情緒性的好惡反應外,對我「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個本質問題,依然是疑問重重。

我為什麼會在台灣的「古拉格群島」中當了十五年的政治犯?

為什麼在熬過了十五年苦牢後,我非但沒有精神分裂,竟然還敢立即再度投身於社會改革運動之中?

我的理想是什麼?我到底在追求什麼?是什麼力量使我不怕坐牢,不惜犧牲生命、自由和家庭幸福?乃至我為什麼會和美籍人類學家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結婚?……等等。

人們不是一片模糊,便是全然瞎猜或武斷推論。對社會大眾而言,這個「一九八○年台灣最轟動的男人」幾乎完全是個謎樣的人物!

就在過去這幾天的「審判」中,這個謎底才多少被揭露了一些。其實,到目前為止,被揭露的充其量也只是一些片段和部分表象而已。人們所看到、了解到的,只不過僅僅是冰山浮現在水面上的部分,或只像觀察到一部機器的外殼罷了。今天,也許已是我短短三十九年生命歷程中公開陳述的最後一次機會了。我似乎應該對自己做一次較完整的剖白了。但是,時間顯然不會允許我在這個場合完成一部自傳。我只能選擇解剖自己的心臟,而擱置其他器官。我必須做這次赤裸裸的「剖心」工作,絕不是企圖替自己脫「罪」。我的一生有罪、無罪?我的行為是罪、非罪?我早已決定交給歷史法庭去裁決,完全不在乎這個世俗「法庭」如何發揮其世俗權力!我的自我剖心,固然是在替自己做一交代,但也可以使那些對我咆哮著「這個暴徒該殺」的人,在細聽我陳述後,不會後悔他自己已被權力集團所導演的宣傳聲浪所欺騙。當然,也可以使那些識與不識的關切者,更深入的檢討他自己是否對我做了錯誤的或不該有的關懷與支持。    

雖然我已說過,這可能是我殉道前的最後遺言了,但是我絕不希望訴諸各位的憐憫心。所以,我以最虔敬的態度鄭重要求各位,請以冷靜和全然理性的神智,來聽我這份可能相當缺乏條理的解剖報告。

一個逃避空襲的小孩

一九四五年仲夏,某個晴朗的早晨。在南台灣高雄縣境內一個長滿了青翠綠竹和樹林的謐靜小村落中,有一個年約四、五歲的小男孩正蹲在一間簡陋的雞柵前。這個小男孩正在等待雞柵內兩隻母雞下蛋。打掃雞柵、餵雞和撿蛋回去給媽媽做菜,正是這個小男孩每天分擔的工作。

小孩的爸爸已五十幾歲了,原來是高雄市一位著名的中醫,篤信天主教,收入不錯。二、三十年的行醫事業已使這位貧農出身的老人變成一個中產階級了。但是,戰爭改變了所有人的生活方式,這個七人的家庭也從都市避難到這個小村落。生計艱難和日夜逃避無情的空襲,已成為生活的兩大特色。這個小孩得自遺傳,長得比同年齡的孩子略略高了一些,臉色卻很蒼白。因為他正和戰亂下掙扎的人們一樣,營養不良又罹患了瘧疾。每天正午一定會發作一次,陣冷陣熱。

這時,小孩正注視著雞柵,等待柵內傳出「咯、咯」的雞叫聲,口中卻習慣性地唸著「天主經」、「聖母經」。聽爸爸講聖經故事,背誦經文,就是這個小孩最早期的教育。忽然,一陣尖銳的警報聲劃破了寂靜的長空。小孩知道美國飛機又要來空襲了。「くうしゅう」(空襲)大概就是這個小孩所學會的第一個最具體生動的日語。

他迅速地站起來,奔向從小山腰挖開的防空洞。不久,他的雙親和哥哥們也分別抱著一些貴重物跑進防空洞。緊接著緊急警報之後,隆隆的引擎聲由遠而近,大批飛機的怒吼聲像鬼哭神號似的籠罩著大地,窒息了無辜的逃難人。人人彷彿都被判了死刑,正等候著劊子手來行刑。在死寂中,媽媽顫抖的唸經聲打破了防空洞內的沉默,大大小小不由自己地跟著唸起經來……。一陣陣炸彈爆炸聲,夾著一波波的大地震撼,暴風和飛沙從洞口灌入,吹熄了微弱的燭光。黑暗倍增恐怖,一家人相互擁抱得更緊。「天主保佑」、「聖母憐憫我們」……老老小小只能無助地哀求上蒼……。

大地終於又恢復了平靜。小孩牽著爸爸的手,一家人魚貫地走出了防空洞。在路上,小孩問年老的父親:

「阿爹,美國人為什麼要常常來殺我們?」

「他們不是要殺我們,他們是要打日本人。」爸爸說。

「這裡是台灣,不是日本啊。」

「是的,但是台灣是日本的殖民地。」

「殖民地是什麼意思?」小孩不懂。

「傻囝,你還小,阿爹解釋你也不會懂。簡單呷你講,就是咱台灣和台灣人攏愛給日本人管。」

「為什麼我們要日本人來管?為什麼我們台灣人不能自己管我們自己的台灣?」小孩又問:「如果我們台灣人自己來管我們自己的台灣,美國人是不是就不會來殺我們?」

「傻囝,咱台灣人已經給別人管三百年了。紅毛番、鄭成功、滿清、日本都管過台灣。傻囝,等你長大了,你慢慢就會明白做台灣人是真可憐的。」老人似乎很感慨。

小孩停了一下,他還太小,不能真正體會人類社會中的不公、不平。

「阿爹,您不是常常說,神愛世人,我們都是神的兒子?」小孩好像又碰到了另一個疑惑:「那麼,日本人、美國人是不是也是神的兒子呢?」

「是,所有的人類都是神的兒女。在天主心目中,日本人、美國人和台灣人都一樣大,都是一家人。」

「大家都是神的兒子,都是一家人,那為什麼日本人要來管我們?為什麼美國人要來殺我們?」孩子又回到了老問題。他渴望老爹能解開他幼小心靈中的疑惑。

「因為我們台灣是人家的殖民地。我們沒有我們自己的國。」老人的神色更黯然了。

「我們沒有自己的國,日本人就可以來欺負我們?美國人就可以來殺我們?」小孩問:「那為什麼我們台灣人不自己建一個國呢?」

「傻囝,不要亂講!給日本人聽到,阿爹就會被抓去。」老人嚇嚇小孩。

「阿爹,這裡沒有日本人會聽到啦。」小孩說:「日本人欺負我們,美國人殺我們,我們是不是可以殺他們報仇?」

「不可以!」老人轉為嚴肅了:「天主愛世人,不准人殺來殺去。神愛和平,不愛戰爭。神愛世人都像兄弟姊妹一樣相親相愛。」

小孩好像還要問些什麼,老人卻輕撫了小兒子的腦袋:「去,去玩。」然後拖著沉著的步伐向家走去。

小孩只好又獨自走向雞柵。突然間,他不再像往日那樣又蹦又跳,或時而學飛機俯衝,或時而採摘路旁的野果、小花了。剛剛爸爸的話語,不斷地在他心中起伏著。一個相當模糊的概念,開始在這個小孩幼小的心靈中呈現了。以後,它還要萌芽、生根、發展和成熟。

雙重身分,兩項使命

各位當然已經猜想到三十四年前,那個逃避空襲的小孩就是在短短三十九年生命旅程中,已因為同樣一項「叛亂罪名」在囚牢中整整熬過了十五年,今天又第二度站在這裡面對死刑審判的我了。

很多人在他一生中都經歷過某一次或某些次對他的人生特具意義或決定性作用的事情。這些事情不一定要有一個完整的劇情或一套周全的概念,它可能只是一小片段的情節或一點點小啟示。但是它卻會深印在他腦海中永生難忘,而且會影響乃至支配了他的一生。對我而言,那個空襲日早晨的種種,便是銘刻在我記憶中最早的事項或觀念,並且對我整個人生發揮了無比深遠的作用。我這樣說,並不是指在那個稚齡時代的上午,我便能很清晰又具體地決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但是,當我學會了對自己做精細的自我檢查後,我不得不說那確是一個起點,一個極端重要的時刻。空襲的悽景,父親的話語,給了我啟示,幫助我整理了思路,協助我建立起自己最原始也最根本的信念──「我擁有雙重身分,兩項使命」:

──我是個卑微的、被統治的台灣人,我應獻身於解放台灣人民的工作。

──我也是一個平等地位的世界公民,我應致力於全人類的和平事業。

*作者為前民進黨主席、美麗島事件總指揮、反貪腐紅衫軍總指揮,在台灣白色恐怖時代是兩度入獄的政治良心犯。一生總共被監禁25年半。本文選自作者著作《施明德的政治遺囑:美麗島軍法大審最後答辯狀》(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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