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在專制政權下,沒有一點阿Q精神撑不過來

2021-12-1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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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藹凡在《七十年代》的連載小說《鹽》及其插圖。(李怡提供)
吳藹凡在《七十年代》的連載小說《鹽》及其插圖。(李怡提供)

吳藹凡晚年移居加拿大的卡加利,幾年前我在那裡同他女兒見過面,說她父親1997年去世,生前畫了很多加拿大的風景畫。我一直在想,他當年放棄美術專業投奔革命是有點可惜了,否則他得到林風眠的傳承,也許會在藝術上有更大成就。後來他轉為寫作,頗有點為了生計。他在延安期間的遭遇如何不得而知,但他為人是相當膽小,對政治權力有畏懼感和保持距離,有些事比如延安生活,延安的搶救運動,他應該知道很清楚,卻從沒有說過更不用說寫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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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師林風眠在大陸歷盡滄桑於1977年獲批准出國,兩年後在香港定居。那時我與林老也略有來往。1989年六四後,從來畫風不涉政治的林老,給了我兩幅他那時創作的題為《噩夢》的畫,當然不是原作而是幻燈片。我在1989年《七十年代》八月號刊登。這兩幅畫極為震撼。尤其想到這是出自一輩子從事現代藝術、遠離政治的90歲老畫家之手。不過,後來所有林風眠畫冊都沒有收這兩幅畫,對他的論述也沒有人提到這兩幅畫。這兩幅可能是林風眠生平僅有的政治畫作,有點像畢加索的《格爾尼卡》,但就從來沒有展出過。

林風眠在1989年畫的《噩夢》(李怡提供)
林風眠在1989年畫的《噩夢》(李怡提供)

我進上海書局編輯部,正趕上書局為了供應新馬的需求而在香港擴大出版的時機。通過趙克的組稿,我也在編輯部接觸了許多香港作家,包括葉靈鳳、柳木下、何達、陳凡等人。後來因為投稿《文匯報·文藝版》而認識羅孚,並由他帶進左派文壇,就認識更多富才學之士了。

1955年前後,正是中國大陸出版業最旺盛的時候。儘管土改、三反五反、反胡適反胡風、肅反等政治運動已陸續展開,但書籍出版卻似乎不受影響。而且因為內戰停顿了好幾年,許多作家的作品和種種譯著都如雨後春筍般蓬勃湧現。此外,各種文學、歷史、哲學的刊物,所介紹的思潮和論及的問題也都新鮮和及時,文章富文采與可讀性,不似大陸後來的文章大都被政治掛帥搞到套話連篇。我因為負責收集資料,訂閱了許多大陸刊物,也不斷為資料室買大陸書籍,每天閱讀的刊物和自己想看的書,多到可說是目不暇給。

白天是為了工作而不停收集資料與閱讀,晚上就按自己的興趣繼續閱讀,然後就會給麗儀寫信,講我的閱讀心得和思想的發現與啟蒙。那幾年,是我文化知識和寫作的搖籃時期。(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26日)

漫長生命的重要一刻

昨天文章有一處修正,林風眠的《噩夢》,是在《九十年代》八月號發表的。那時,《七十年代》已經改名為《九十年代》了。《見字如見人》一書作者冼麗婷給我訊息,說看到林風眠的《噩夢》,感到對人的震撼,有時唯有畫作。她立刻想起畢加索的《Guernica》;說她在馬德里的博物館看過Guernica,應該是真跡。讀友Cecilia 說,《噩夢》令她憤怒,顫抖。

《噩夢》有兩幅,昨天刊登一幅尺寸較小,另一副尺寸較大,當時在雜誌用跨頁刊登,中間有摺痕。想到林風眠九十高齡的畫作,逾30年都未見有展示,沒有收進畫冊,亦沒有人再提或評論,感到應該連有摺痕的也刊登,留下歷史的一個印記。

《Guernica》有畢加索一脈相承的風格,但又是他受西班牙內戰中佛朗哥法西斯對西班牙共和國所轄的格爾尼卡城狂轟濫炸所刺激而畫的生平唯一的政治畫。一生畫風不涉政治現實、只以風景、動物、仕女、花卉為題材的林風眠,在《噩夢》中亦有他一脈相承的仕女風格,但暗黑的畫面就在他的作品中少見。

在那個時候,林風眠坐不住了,就像畢加索在格爾尼卡被濫炸後也坐不住了一樣,再怎麼與世無爭的畫家,也有這樣的一刻。在他們的漫長生命,可能這樣也只是一刻,但一刻還是要記下來,因為對他們來說,對歷史來說,這樣的一刻也許很重要。(修正發佈於2021年7月27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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