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出身血統論」和「歷史背景論」主宰下的中共政權

2021-12-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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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1960年組峨嵋公司拍金庸武俠小說電影,前坐左二為金庸,站立的中排左起:謝賢、上官筠慧、江雪、梁醒波、南紅。(李怡提供)

父親1960年組峨嵋公司拍金庸武俠小說電影,前坐左二為金庸,站立的中排左起:謝賢、上官筠慧、江雪、梁醒波、南紅。(李怡提供)

文革時北京的叔叔和廣州的叔叔、嬸嬸,都受到父親的「黑背景」牽連,受審查以至批鬥。當然,所有通信都斷了,除了劃清界線的信。

失敗者回憶錄37:父親的挫傷

1955年,中共刊物《戲劇報》的某一期,刊登一篇批判胡風分子黃若海的文章,提到黃於1948年來香港時,與「漢奸、中美合作所特務李化」密切交往。我忘記是在大陸的姐姐還是某同學告訴我這件事。當時我在上海書局工作未久,編輯部有訂閱《戲劇報》,我翻到有關文章這一頁,發現「漢奸、中美合作所特務」這些字被塗黑了,但「李化」的名字還在,而且是同胡風份子勾連。顯然大陸版仍然保留這個污名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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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家見到父親,他主動跟我提到有這樣一篇文章,他說他向香港有關方面詢問過,回答說這是誤會。我知道他不想我被這文章影響對他的觀感,但我看出他在思想感情上受到的挫傷。我問他要不要問問在北京當高幹的姑姐和叔叔,他不置可否。後來我伺機問了常來書局跟我們老闆聯絡的中共出版系統的領導人,他的回答是「香港版已經塗掉了。」「但內地版還有。」「內地有內地的需要。」,即是說,這不是香港工作者力所能及的。我又問了介紹我工作的廖源,我那時視他為可以接近中共組織的導師,他的回答是:「一個人不能夠選擇自己的家庭出身,但可以選擇自己的道路。」這是那個時代左派書報中廣為傳播的說辭。這回答本身就是不反對《戲劇報》對父親的定性,並暗示我要與家庭「劃清界線」。

1939年父親李化在《孤島天堂》演出(電影截圖),時年30歲。(李怡提供)
1939年父親李化在《孤島天堂》演出(電影截圖),時年30歲。(李怡提供)

被批判的「胡風分子」黃若海,我是有印象的。1948年來香港後,他常在我家出現,說父親與他有密切交往也是事實。我印象中他是中共黨員,父親與他接近也就是與黨接近。在1949年父親拍的電影《有冤無路訴》和1950年拍的《孽債》都是黃若海編劇。1950年,黃就回大陸了,據知他在東北一部影片《遼遠的鄉村》(1951年首映)中當演員。以後的遭遇就沒有任何報導。他怎麼成為「胡風分子」也不得而知。

當時作為批判材料隨《文藝報》附送的胡風在1954年給中央政治局的「三十萬言意見書」,我讀後覺得都只是講文藝政策的問題,沒有什麼「反黨」意味,但隨後中共就開展了對「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大批判,胡風和大批文化人被捕。接著,與此緊密相連,中共又發動全國各個領域(不是僅限於文藝界)的肅清暗藏的反革命分子運動。肅反運動共造成了數十萬人被逮捕、5萬3千多人的非正常死亡。

胡風被囚23年,到1978年獲平反釋放,他在1985年逝世。大批被指為「胡風份子」的作家文人,二十多年的創作生命都被糟蹋了。

父親在中共的反胡風運動中,被《戲劇報》指為「漢奸、中美合作所特務」,其中「漢奸」大概指他在淪陷區導演過由汪政權高官戴策領導的話劇演出。但若他真是「漢奸」,就不至於在1945年要逃離淪陷區了。至於「中美合作所」,據批判胡風的文章說,是國民黨政府與美國合作訓練特務的機構;實際上,那是二戰期間中國和美國為加強軍事情報合作、共同打擊日本,在1943年成立的的機構,抗戰勝利後這機構就解散了。父親說他沒有聽過中美合作所這名稱。

我相信父親戰後確與國民政府的官員有聯繫,否則他也不可能到東北接管電影院。但這應該屬於謀生所需的交往,即使涉及利益輸送也不會是很大份額。

更何況,歷史進程到了今天,該如何評價汪政權,如何評價國民黨統治期間的政治社會民生呢?中國往後的走向,是人民更有權或更無權?社會是進步還是退步了?

《戲劇報》在香港發行時把關於父親的「污名」形容詞塗黑,但在大陸則保留,這種內外有別的處理,是中共延續至今的手法。即沒有固定的原則,一切都因地制宜、因時制宜。

《戲劇報》事件後,中共港澳工作的各級負責人照樣與父親聯絡,保持友好,中國新聞社社長張建南還同父親一起去印尼,父親1957年又到北京參加國慶。然而,生活在大陸的家人,則受到不同程度的衝擊。我姐姐那時在東北工學院就讀,她後來說,《戲劇報》的事使她受查,而且從此在政治上不被信任。父親在北京有一妹一弟,在廣州有一弟,北京的弟妹是高幹,他們按黨的指示跟父親保持不冷不熱的交往。我兩個同父異母的弟妹,生活在上海,年紀還小,但到文革發生時,他們都高中或讀專科了,妹妹受文革影響,要跟爸爸脫離關係,令父親傷心。北京姑姐1965年早逝,避過文革批鬥。文革時北京的叔叔和廣州的叔叔、嬸嬸,都受到父親的「黑背景」牽連,受審查以至批鬥。當然,所有通信都斷了,除了劃清界線的信。

父親一生愛國,親共,在香港被統戰、「團結」,但在中共的檔案中,他就留下「污點」,對他只有「利用」而不被信任。(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19日)

父與子,迎接1951年元旦。(李怡提供)
父與子,迎接1951年元旦。(李怡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38:近親繁殖的政治傳承

在「被使用」者中,也將人分成好幾等。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檔案有些什麼,但在中共掌控之處,檔案就緊隨每一個人。

1950年代,父親參加過一個組織,據知是中共領導的民主黨派之一的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民革)。在1949年中共為建立政權而舉行的第一屆全國政協中,有9名代表參加的中國國民黨民主促進會(民促),主席蔡廷鍇是1932年淞滬抗戰中擊退日軍的十九路軍軍長,成員中有其後任香港《文匯報》總編的李子誦,還有一個是共產黨員、被派到民促實際擔任領導的司馬文森。司馬1946年任中共港澳工委委員,領導和統戰當時的電影界。父親與司馬來往頗密切,大概也在這時參加民促。司馬1949年後回大陸,民促在1949年後合併到民革中。那時香港民革的名義領導人是李子誦,父親與他一直保持聯繫。父親也與一些電影人組成定期聚會的小組,參加的有李晨風、左几、秦劍、吳其敏等人,但有一個非影界的陌生人常來出席,不記得他姓什麼,相信是進行思想領導的共產黨員。

1950年編導群,左起:吳回,秦劍,黃若海,趙樹燊,李化,莫康時,李鐵。(李怡提供)
1950年編導群,左起:吳回,秦劍,黃若海,趙樹燊,李化,莫康時,李鐵。(李怡提供)

父親積極靠近中共,但中共旗下的電影公司,如鳳凰、長城、新聯,從來沒有找過他拍片,一直與他保持距離。父親組織藝文公司拍片,每年國慶節在家中設酒會慶祝,左派頭面人物也會來。1955年《戲劇報》事件發生後,中國新聞社社長不斷來找他傾談,後來又同他一起去印尼,通過他向當地僑領統戰。1957年父親被邀請去北京,那是他在中共建政8年後,首次去北京與他的弟妹和故舊會面。蔡廷鍇題了一幅字給他。文革開始,父親在大陸的親屬紛紛因他的關係而受到牽連、批鬥。六七暴動期間,他沒有被知會要一起參加「反英抗暴」鬥爭,事業和左派的朋友關係也完全隔絕。在孤寂中,1968年他就搬去澳門居住了。

我倒是在這期間漸漸在左派陣營中冒起。「反英抗暴」期間,我參與了出版界抗暴的文宣工作,可以說是被倚重的「健筆」。其後辦《七十年代》因為受到北京高層的關注,中共香港工委的領導人也開始跟我接觸。但講到我父親,他們都有保留。1975年父親病重,想到廣州檢查,我問香港的中共頭頭,若我同去是否可以介紹關係,有較好照顧。回答是:由他自己去吧,你不要同去了。

我相信這都同中共的檔案有關。中共最重視一個人的出身,背景,若有所謂「歷史污點」,就被列為「不被信任」戶。生活在大陸會經受一再批鬥。生活在香港或海外較幸運,但那怕你多麼向中共靠攏,也只是「被使用」的對象,不會充分信任。在「被使用」者中,也將人分成好幾等。每個人都不知道自己的檔案有些什麼,但在中共掌控之處,檔案就緊隨每一個人。

我那時候,大致上領會到中共對父親的「定性」,但我沒有能力為他辯解,也沒有去了解父親的感受。思之有愧,亦有憾。

妻子梁麗儀無論在香港讀中學還是到廣州讀大學,她都單純為了讀書,沒有要靠近黨組織的傾向,但因為她父親是1929年就在香港入黨的地下黨員,她哥哥也是黨員,根正苗紅,於是在大學時就被吸收進共青團,而其他極力想要入團的同學,無論多「進步」,也一直被懷疑。她在1970年因為我的關係被隔離審查,其後獲得「解放」,雖說可能與她的倔強有關,但也不排除中共組織在了解她的出身背景之後而讓她脫難。1974年她以「調幹」的方式來香港,雖說是對我工作的肯定和「照顧」,但相信也與她的出身有關。

1956年往廣州探訪在華南師範學院的梁麗儀和在華師的其他香島同班同學。(李怡提供)
1956年往廣州探訪在華南師範學院的梁麗儀和在華師的其他香島同班同學。(李怡提供)

文革時有紅衛兵提出「血統論」,在大字報貼出對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血統論」儘管受到文革中央領導人批評,說「這樣提不策略,不利於我們爭取可以爭取的人」。但這是指「策略」,而不是指根本精神。對敵鬥爭是中共主要的思維模式,加上像影子一樣跟隨著每一個人的檔案制度,以歷史的純正清白去要求每一個人,以出身背景來決定對一個人的信任程度,可以說是中共百年不變的傳統。因此,滋生了紅二代,權貴獲家庭傳承,掌權者在這種政治「近親繁殖」中不可免地產生愚昧化趨向。

不過,隨著幾十年中共內鬥的曝光,「歷史背景」論和「出身血統論」實際上已宣告破產:連國家主席劉少奇,他的歷史背景都被加上「叛徒、內奸、工賊」的污名,連被黨章列為「接班人」的林彪,都被指為「陰謀家」,那麼對所有人講背景出身,講歷史污點,不是太滑稽了嗎?

由打江山而成為永續執政黨,就永續擺脫不掉對敵鬥爭的思維,在和平時期也如同置身戰爭狀態中,對內施政如此,對外關係也如此。今天自以為最被信任的人,事實上都只是「被使用」。因為政治的傳承就是近親繁殖。(文章發佈於2021年7月21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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