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時代》選摘(1):兩個平行宇宙的新中國

2015-01-28 05: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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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紐約客》作家歐逸文筆下,「新中國」有著不同的兩個宇宙。(圖為《野心時代》英文版書封)

在《紐約客》作家歐逸文筆下,「新中國」有著不同的兩個宇宙。(圖為《野心時代》英文版書封)

每當一個新點子橫掃中國,不論是新時尚、哲學、還是生活方式,中國人均稱它為「熱」。在改革開放頭幾年,中國人患上了「西裝熱」、「薩特熱」(Jean-Paul Sartre Fever)、「私人電話熱」。你很難預測某種熱何時、何地會發作,還有過後會留下什麼樣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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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年,中國電視開始播放美劇《Huner》,在當地稱《神探亨特》而出名;人口有一千五百六十四人的夏家村迷上了它,村民開始聚在一塊兒,觀賞洛杉磯警局偵查警官亨特(Rick Hunter)與他的同僚麥考兒(Dee Dee McCall)如何臥底辦案。夏家村民最後發現:亨特警官至少在兩個時機會說他的口頭襌:「我同意」(Works for me)──只是,他最後在中國變成神職人員,原因在「我同意」被誤譯為「上帝的旨意」。這股狂熱由甲傳到乙,而且影響每個人的方式都不相同。幾個月後,當夏家村的公安想搜索當地一位農民的家時,農民跟他們講,拿到搜索票再來──而搜索票一詞,他是由《神探亨特》學來的。

二○○五年我搬到中國時,我已耳熟能詳的說法是中國正以巨大而全面的手筆在蛻變,涉及全人類的六分之一,並成為政治經濟的大樞紐。只是就近一看,最深沉的變化極為私密,不斷發生,隱藏在每日生活節奏之中,其方式我們很容易忽略。最大的狂熱是志向,相信絕對有可能重塑人生。大家都在嘗試,有些人成功了,但更多人沒有。更值得一提的是:中國人反抗他們的歷史傳統,這種傳統叫他們無需嘗試。中國最受推崇的現代作家魯迅曾寫道:「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我在中國住了八年,目睹此一野心時代蛻變成形。總而言之,這是個充裕的時代──第一次工業革命造就現代英倫,而中國轉型之極頂,規模要大一百倍、速度要快十倍。中國人不再挨餓──公民肉類食用量平均是一九七六年的六倍──但這個「飢餓年代」有所不同,這年頭人們醒來,想貪婪攝取的是新鮮點子、轟動事件及他人的敬意。中國是全球最大能源、電影、啤酒及白金消費國,而且在蓋的高速鐵路與機場,數量比全球其他地方加起來都要多。

對某些中國公民來說,中國的勃興創造出巨大財富,成為億萬富翁人數成長最快的地方。這些新財閥裡,有些名列全球最專心致志的盜賊,其他則位居政府高職。有人則兩者皆是。然而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此一勃興沒造出龐大財富,只是蹣跚地走出脫貧的前幾步而已。中國崛起而創造出來的獎酬,極不一致,但基本上很深遠:算是人類走進現代以來人民取得最廣大福利的案例之一。一九七八年,中國人平均收入為二百美元;到了二○一四年,變為六千美元。幾乎從各種標準來看,中國人已擁有壽命更長、更健康、教育程度更高的生活。

住在北京的這些時日,我發現一個人對自己想法的自信、尤其有關中國未來的自信,似乎與他腳踏實地所耗的時間,恰成反比。一切是那麼錯綜複雜,想套用簡單邏輯來解釋,你都會感到猶疑躊躇。想在諸多變化裡找出秩序,我們會蹩腳地托庇於統計數據:我住中國的那些年,搭機旅客增加一倍;手機銷量成長三倍;北京地鐵長度成長四倍。但那些數據給我的印象並不如一幕我無法量化的活戲那麼深:兩個世代以前,訪問中國的人最感驚訝的是人民的均質性。對外國人來說,誠如一本值得紀念的書名所述,毛主席是「藍蟻帝王」(註),是凡間神明,其土地上住的人民都穿一致的棉裝,組成「生產隊」。把中國人看待成集體,宛如一群不可思議的雄蜂的這種刻板印象,之所以能揮之不散,部分要歸功於中國政治的出力維繫:中國官方提醒來訪的人,這是個由工作單位、公社及難以度量的犧牲所組成的國度。

但是在我碰到的中國,一度是集體合唱的國族敘述,正碎裂為十億個故事──有血有肉、具個人氣質而且孤單奮鬥的故事。這個時代,世界最強兩大國家的中國與美國,其關係會受到考驗,只因為一名鄉下律師擇定時日,想改變自己命運。這個時代是醜小鴨變天鵝的時代,農夫的女兒可以努力上進,由工廠組裝線扶搖而到公司董事會,速度如此之快,以至於她根本沒時間甩掉農村習氣與焦慮。這個時代,個體可以成為強風,影響政治、經濟與個人生活,只著意上升世代裡自我的形象,以至於煤礦工的兒子成長時相信,天下事對他而言,再沒有比瞧見自己名字躍上書的封面來得更重要。

由一方面來看,野心時代最大的受益人是中國共產黨。二○一一年,中共慶祝建黨九十周年──這在冷戰結束時是無法想像的里程碑。蘇聯瓦解後那些年,中國領袖鑽研那段歷史,矢言絕不會落到同樣的結局。二○一一年,阿拉伯世界的獨裁者們紛紛倒台,但中國的撐住了。為了求生,中國共產黨拋開教條,但還牢牢抱著它的聖人;馬克思理論雖遭揚棄,但毛像依然保留在天安門,俯臨著天安門廣場。

共產黨不再保證平等或世界大同;它承諾的只有富強及尊嚴。有好一陣子,那樣就夠了。但隨著時間推移,人們最後覺得那還不夠,而最想要的大概莫過資訊。新科技翻攪出短暫善變的政治文化,以往是秘密的事,現在大家知道了;以前孤立的人,現在也連結起來了。黨越是想阻止人民取得未經過濾的思想,大家越是搶著想先取得它們。

今天的中國因矛盾而撕裂。中國是路易.威登(Louis Vuitton)包包最大買主;勞斯萊斯(Rolls-Royce)、藍寶堅尼(Lamborghini)等名車購買數量僅次於美國,只是治國的卻是馬克思-列寧主義政黨,想把「奢侈」一詞由各式排行榜中給禁掉。中國最富有城市的人均壽命與收入,跟中國最窮省份的差距之大,就好比紐約及非洲迦納一樣。世界市值最高的網路公司裡,中國有兩家,上網人口比美國來得多,但同時政府加碼投資,耗費史上最大心血,想要篩揀人類的表達自由。中國的多元、城市化及繁榮空前未有,可它是世上唯一把諾貝爾和平獎得主關在牢裡的國家。

有時候,人們會拿中國跟一九八○年代的日本相比;當時,東京市中心一百平方英呎要賣一百萬美元;大亨們啜飲雞尾酒,其冰塊是由南極拖來的。到一九九一年,日本身陷現代資本主義史上最大規模的資產貶值。只是兩國類似之處不算多,日本泡沫爆掉時,是成熟且已開發的經濟體,但中國呢?即使經濟過熱,還是個窮國,一般人的所得只達到日本公民一九七○年的水準。在一些時刻,中國還在踢正步的解放軍,以及它的異議人士及向外國投誠者,在在令人回想到蘇聯甚至納粹德國。然而那些類比不盡人意。中國領導人並沒威脅要「埋葬」美國,但蘇聯赫魯雪夫(Khrushchev)有;另外,即使中國最激烈的民族主義者,也沒進行帝國主義侵略或種族大屠殺。

中國最讓我想起的,是美國身處自己轉型的年代──馬克.吐溫(Mark Twain)及華納(Charles Warner)名為「鍍金時代」(the Gilded Age)的時期;當時,「人人有夢,有自己鍾愛的盤算」。美國由內戰崛起,邁向鋼鐵產量比英、德、法加總都要多。一八五○年,美國百萬富翁不到二十人;到了一九○○年已有四萬人。有些人之傲慢自大如貝內特(James Gordon Bennett),到蒙地卡羅餐廳,人家不給他窗邊座位,他就把整家餐廳都買下來。跟現今中國一樣,美國發大財初期也出現大量的背叛不忠。曾祖父及祖父都當上美國總統的鐵路總管小亞當斯(Charles Francis Adams Jr.)口發狂言說:「我們做事之道,是奠基在撒謊、欺騙與行竊之上的。」最後,作家費茲傑羅(F. Scott Fitzgerald)跟我們講了《大亨小傳》(The Great Gatsby)主角,北達科他州蓋茨比(James Gatz)的滑頭故事,此君青雲直上新世界,追求愛情與財富而下場淒慘。我因中國新城市天際線而佇立時,有時會想到蓋茨比的紐約──「永遠是人初次所見的城市,狂野地許諾著世上一切神秘與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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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二十一世紀發生的故事,經常被敘述成東方與西方、國家資本主義與自由市場之間的較量。但較量的前台,還有個更直接的競爭:即「中國這個概念到底是什麼」還需要奮力界定。想瞭解中國,不僅要衡量燦爛新國力發射出來的光與熱,還得檢查其能量的來源,也就是位在中國演化中心的男男女女。

@註:

《毛澤東:藍蟻帝王》,Mao Tse-tung, emperor of the blue ants. 1962. Paloczi-Horvath, George。

*作者為《紐約客》(The New Yorker)記者,於2005年到2013年派駐北京工作與寫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野心時代:在新中國追逐財富、真相和信念》(Age of Ambition:Chasing Fortune, Truth, and Faith in the New China)中文版(八旗文化出版)之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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