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犯以畫筆寫下真實白色恐怖:女老師一句「你害我好慘」,讓他驚見50年前台灣醜惡人性

2021-11-21 08: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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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一位女老師在他轉職前夕跑來講一句「你害我好慘」,他才知道女老師奉校長之命監控他這位「政治犯」,卻也因此被校長趁機強迫「陪睡」...(謝孟穎攝)

曾有一位女老師在他轉職前夕跑來講一句「你害我好慘」,他才知道女老師奉校長之命監控他這位「政治犯」,卻也因此被校長趁機強迫「陪睡」...(謝孟穎攝)

「我沒有瘋狂,瘋狂的是抓我們去關的人。我的人生,在20歲就走樣了……」

50多年前的陳武鎮從台南師專美勞組畢業、即將前往當年人人稱羨的教職,但就因為海軍入伍性向測驗考卷太早寫完,他無聊寫下一句「反中央反對國民黨」,被以《叛亂罪》移送成了所謂「白色恐怖政治犯」,在台東泰源蹲兩年牢、獄中與獄外看遍人生百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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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50年多的今日,陳武鎮寫下那年代的畫作在中正紀念堂展出,他仍特地從台南北上導覽,也道出如今台灣許多年輕人不知道的、殘酷又荒謬的故事──在他出獄後,曾有一位女老師在他轉職前夕跑來講一句「你害我好慘」,他才知道女老師奉校長之命監控他這位「政治犯」,卻也因此被校長趁機強迫「陪睡」。

50年前的台灣不只讓所謂「政治犯」難以發聲、就連身邊的人也因此受苦,如今陳武鎮特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寫下了種種。

「他們說我們是社會的罪人、是怪物、很可怕、有害社會,但這是虛擬的…」

陳武鎮於1949年出生於屏東萬巒,那時台灣剛結束日本長達50年的統治、換國民黨政府來了,尚在襁褓之中的他,當然很難想像自己未來會碰到怎樣的事。1969年,20歲的陳武鎮從台南師專美勞組畢業,那年頭做老師很值得羨慕、他當完兵就可以有份好工作,但8個字讓他惹禍上身,就是因為無聊在入伍靠卷寫「反中央反對國民黨」。

說要反對國民黨,是什麼天大的壞人嗎?政治評論在2021年的今日灣看來稀鬆平常,在1969年卻會被稱為「惡人」、邪惡的叛亂犯,陳武鎮也因此被以《叛亂罪》起訴、判刑2年、送往台東泰源監獄。

陳武鎮的〈虛擬巨惡〉系列作品,即道出這種莫須有罪名之荒謬。展場中巨大而扭曲的、藍色或綠色的臉,靈感就來自這些政治犯被指控的「巨惡」,虛擬的:「他們說我們是社會的罪人、是怪物、很可怕、有害社會,但這是虛擬的──你看我像壞人嗎?他像嗎?但在統治者心目中我們就長這樣,是他心中有鬼、心中是壞蛋,是他壞,不是我們壞。」

20211119-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武鎮於中正紀念堂舉辦藝術創作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謝孟穎攝)
「他們說我們是社會的罪人、是怪物、很可怕、有害社會,但這是虛擬的...」(謝孟穎攝)

陳武鎮記得自己當初到泰源監獄首日被關在獨居房確認精神狀態,晚上想睡時卻聽到周遭「碰碰碰」、不知為何吵了一整夜,隔天被允准「放風」問問獄友,才知道是有個海軍軍官死了──那個軍人一樣被指控叛亂關進來,卻始終堅持自己效忠國家、罪名莫須有,就在獄中絕食死了。因為那外省軍人在台灣無親屬、沒人替他下葬,獄方火速釘個木棺材替他辦喪事,釘棺過程就是陳武鎮在獨居房聽到的「碰碰碰」。

喊冤也沒人相信,被看待成虛擬的、巨大的惡人之後,就是被隨意對待的殘酷序幕。陳武鎮其中一幅畫作靈感,就來自政治受難者郭振純所受刑求「螞蟻上樹」,全身脫光、淋上糖漿、手腳綁起以後丟在草地上隨螞蟻爬,那時郭振純感覺每隻螞蟻都有10公分那麼大,如今陳武鎮畫作上覆蓋人體的巨大紅色螞蟻,就是當時的顫慄寫照。

「馬桶水洗澡」不是最苦 他看見出獄後更巨大辛酸:老師說他的爸爸是壞人,不要跟他玩

陳武鎮雖自認幸運、當年沒被刑求,在獄中生活當然還是不好過。他其中一幅作品畫的是色彩扭曲一團的蹲式馬桶,這在今日看來就是個馬桶,當年卻是他洗澡的地方──「第一天黃昏要洗澡,我想怎麼沒放我出去,到吃晚餐我才知道要在馬桶洗澡,塞住洞灌滿水、用那水洗澡……這馬桶同個牢房快15人已經大小便一整天,你可能覺得用這水洗澡很噁心,我告訴你,其實非常乾淨!每天我們輪班、一個人當一天值日生,值日生要打飯、洗共同餐具、擦地板、第一個洗澡,他當然要刷乾淨啊!」

20211119-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武鎮於中正紀念堂舉辦藝術創作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謝孟穎攝)
跟15人擠在同個牢房、用馬桶水洗澡的日子,絕非如今台灣人可以想像(謝孟穎攝)

跟15人擠在同個牢房、用馬桶水洗澡的日子絕非如今台灣人可以想像,陳武鎮說起這段卻笑出來了,因為這還不是最苦的。

陳武鎮記得導覽前幾天他去參加以前台南師專的同學會,一位做校長的說他真的很厲害、「可以從地獄回到天堂」,但在活下來的陳武鎮看來,最恐怖的不是監獄──他把在泰源監獄的日子看成「修行」,生活條件雖苦,尚可在獄中學英文學日文看書、看著統派與獨派政治犯互相辯論,他在當時也學到「政治不是選擇題,而是申論題」。

「我常跟人說,政治犯被關的時候不恐怖,就吃飽睡、睡飽吃,被放出來才恐怖……放出來以後,誰要給你飯吃?」陳武鎮自認幸運的另一點是出獄後還可以找到教職,但不是每個獄友出獄後都有工作,他認識一位被關8年的高中老師,出來以後一切都變了:「他後來去應徵鋪柏油路工人,那年頭都手工的、沒有機器用、很辛苦,結果做3天老闆拜託他不要來,說是『管區』(警察)來關切、說這邊有政治犯,就拜托他、給一個禮拜的錢,連做苦工都沒機會……」

當一個人被指為「巨惡」,不只那人受苦,家人也受苦。在陳武鎮〈消失的家人〉系列畫作,便在一張張家人團聚的場面挖出一個空白人形,代表回不來的家人:「家人不在了,他們思念他、還是擺他餐具,那家人消失去哪裡了?基隆田寮河,(二二八事件)被抓去手綁鐵絲、殺掉丟河裡,死掉了……」

20211119-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武鎮於中正紀念堂舉辦藝術創作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謝孟穎攝)
「那家人消失去哪裡了?基隆田寮河,二二八事件被抓去手綁鐵絲、殺掉丟河裡,死掉了…」(翻攝自陳武鎮畫作)

另一幅畫作是政治受難者的孩子,那孩子讀小學轉學、校長介紹他給新的級任老師,介紹同時說一句「他爸爸是政治犯,要多關心」,老師就嚇壞了──師專教育從來沒教過要怎麼應對「政治犯」的小孩,女老師想了想要怎麼「關心」,最後是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他的爸爸是壞人,不要跟他玩。」

20­50歲黃金創作時期被迫噤聲 如今他在中正紀念堂辦展覽、讓人看見所謂「偉大領袖」真實面

最最荒謬的狀況,大概是連跟政治犯非親非故的人都被波及。陳武鎮說自己出獄後曾在如今新北萬里深山某小學任教,那裡當時車子到不了、連老師都要走40幾分鐘山路才能到教室、老師通常不會帶家人來住宿舍,但某天一位女老師的姑姑、校長夫人都跑來住了。陳武鎮起初不以為意,卻在轉任調職台南前幾天,才從女老師一句「你害我好慘」得知真相。

原來,因為陳武鎮是政治犯,校長叮囑女老師盯著陳武鎮、隨時回報,卻也在這過程裡趁隙逼迫女老師「陪他睡覺」,後來女老師跟家人訴苦、家人跑去跟校長夫人告狀,才會變成雙方親友都跑來住這偏僻學校的場面──想起這段,陳武鎮今日仍嘆:「特務統治就是這麼荒唐!」

監控機制也讓陳武鎮隨時惴惴不安、想以繪畫描述白色恐怕故事卻怕被人問「你怎麼畫人東倒西歪」,直到《刑法》100條(叛亂罪)廢除,他才真正提起畫筆拚命創作:「對一個藝術創作者來說黃金時期是20–50歲,但我錯過了,因為被監視所以前面空白,50歲開始才敢大量創作……後來我就1天當3天用、每件作品都是3–4天完成、瘋狂做,我想把前面人生的空白補起來,這對藝術創作者來說,其實是很悲哀的事……」

20211119-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武鎮於中正紀念堂舉辦藝術創作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謝孟穎攝)
2021年11月19日,白色恐怖受難者陳武鎮於中正紀念堂舉辦藝術創作展「回到判決的那一天」,也有許多家長帶著孩子來聽導覽(謝孟穎攝)

陳武鎮的青春創作精華期因為被指控為「巨惡」、變成「政治犯」而被迫空窗,但如今,他也終於累積諸多作品,甚至在紀念當年戒嚴時期領導者蔣介石的中正紀念堂裡展覽──談起如今在中正紀念堂辦畫展這事,陳武鎮說心裡當然很有疙瘩、這地方實在很不想來,但在文化部中正紀念堂「空間解嚴」方案下,他願意用畫作出一份力、讓人們認識蔣介石以「偉大領袖」被紀念的不同一面。

即便這段歷史在台灣年輕人看來可能很遙遠,帶著孩子一起來參展的白色恐怖受難者鍾浩東孫女鍾吟真(鍾法藍)在導覽結束後表示,自己爸爸對阿公的遭遇、爸爸自己從小被老師特別「關切」又被同學欺負的事情從來都是坦白說,她也願意跟爸爸一樣讓孩子多認識家族歷史、去了解白色恐怖──可能這年紀的孩子看到刑求畫作會躲,鍾吟真說她也不會勉強孩子繼續看,「到他有天看得懂,他會知道有些事情該怎麼做」,這就是帶孩子來看這場展覽的意義。

「搞不好我們(這年紀的政治受難者)明後天就不見了,但孩子在這土地要成長,我們要給他們更多機會去了解,自動自發去發掘他們想知道什麼樣的東西。」這是70多歲政治受難者陳欽生的想法,也是許多在民主時代依然願意出來說、把故事傳遞下去的,曾受過苦難的政治犯的想法──如今陳武鎮的畫作就是一種媒介,那些濃烈的油彩與木雕,也成了歷史見證,留給此刻的、未來的台灣年輕人。

展覽資訊-「回到判決的那一天–陳武鎮藝術創作展」

展期: 2021/10/29 - 2021/12/19,免費參觀
地點:中正紀念堂(臺北市中正區中山南路21號)第3展廳
更多細節請參考展覽活動頁面(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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