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專文:我們等待著她的死訊—束手無策

2021-11-21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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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新冠肺炎疫情,遭中國當局關押。(資料照,洪煜勛攝)

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新冠肺炎疫情,遭中國當局關押。(資料照,洪煜勛攝)

2021年11月14日中午,人權工作者王劍虹又通過電子郵件,轉來張展家屬致上海市監獄管理局的《請予以張展保外就醫的書面申請》。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尊敬的各位領導:

我是張展的哥哥張舉。張展目前被關押在上海市女子監獄第五監區,她的監號為27997。 2021年8月份,我們在女子監獄的會客室,與被送至醫院的張展以及醫生通了電話。從中得知,張展的身體極為羸弱,體重不足40公斤。張展身高177厘米,正常體重是60-65公斤。自張展被關押至浦東看守所,到轉押至女子監獄期間,因為種種原因,張展的身體羸弱不堪。我問醫生,張展是否可能死去?醫生明確回答我可能性很大。

2021年10月29日,我母親得到監獄通知,去監獄和張展進行了視頻會見。我母親見到的張展,比我們在8月份電話中聽到的還要虛弱,張展的體重恐怕更加不足40公斤,走路需要人攙扶,脖子無力支撐腦袋,臉上和額頭上皮包骨頭、毫無血色,已經命懸一線。張展目前的身體狀況不能獨自走路。在攙扶和支撐下,勉強可以行走20-30米的距離。我母親聞此噩耗,萬分悲痛,甚至向監獄工作人員雙膝下跪,希望他們能給予張展人道的照顧。

長時間的關押和飢餓給張展的內臟器官和分泌系統帶來不可逆轉的損傷。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國家衛生計生委關於印發〈暫予監外執行規定〉的通知》的相關規定,張展目前的身體條件和身患疾病,已經符合「保外就醫」的相關條件。無論從相關法律規定或者人道主義原則出發,我們特此申請,請批准允許張展保外就醫。我們深知,張展案件具有一定的敏感性。從家人的角度,我們願意配合警察、監獄等相關部門的相關要求。

張舉2021年11月6日」

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武漢疫情遭拘留、起訴並絕食抗議,在看守所內被強迫灌食。(擷取自YouTube)
中國公民記者張展因報導武漢疫情遭拘留、起訴並絕食抗議,在看守所內被強迫灌食。(擷取自YouTube)

2個多月前,我將《武漢病毒》更新過的結尾段落《上帝死了》寄給一些西方人,其中有美國民主基金會的前任主席卡爾.格什曼。卡爾深為感動,就轉發給《華盛頓郵報》。5天前,《郵報》以編輯部名義發表了「觀點」,標題:「她揭露了武漢的真相。現在她在中國監獄等死」;結語:「我們應該向張展女士致敬,因為她勇敢地嘗試記錄最初幾周武漢的混亂和災難, 她是一場迫在眉睫的浩劫的吹哨人,她的新聞調查不是犯罪,不能讓她就這麽呆在監獄,不能讓她就這麼死去。」

而我的腦海始終縈迴著張展的哥哥發表在推特的那段話:「妹妹可能活不太久了,在即將到來的冷冬,如果她沒有堅持過去,我希望世界能記住她原來的樣子。」

除開極有限的呼籲和記錄,我還能做什麼?貝克特的不朽劇作《等待戈多》(台譯:等待果陀)在此時此刻,演變成《等待死神》——關注張展的中國網民數百萬計,每個人都知道戈多或死神終將出現,卻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什麽地點出現,有可能在牢房,也有可能像劉曉波那樣,名義上依法「保外就醫」,卻依舊死於囚禁中。

我們等待著她的死訊,我們束手無策。《聖經》中記載或虛構的「復活」神跡,也同戈多一樣,讓被全球化網絡主宰的人類一天天失去耐心。我已流亡10年,離中共的時空夠遙遠,卻仍被包裹在比切爾諾貝利核泄漏更加無邊無際的武漢病毒的陰影中。在給《武漢》德文編輯Hans.Balmes的信中,我寫道:「書中虛構和非虛構的人物都一個接一個消失,最後一個叫張展的女人,不是失蹤,而是等死……」

關於武漢,張展有122個自媒體視頻,Kcriss有4個。這一前一後的「闖入者」的共同點是試圖瞭解P4。張展錄製的最長的視頻,21分46秒,是2020年4月27日,她親自上傳YouTube的《神秘的武漢病毒研究所探訪:病毒來源與此有關嗎》。17天後,她被上海警方跨省抓捕,罪名「尋釁滋事」。

香港民眾在街頭聲援公民記者張展以及因為偷渡台灣失敗被捕的12名香港青年。(美聯社)
香港民眾在街頭聲援公民記者張展以及因為偷渡台灣失敗被捕的12名香港青年。(美聯社)

「我記錄、整理了張展時斷時續、氣喘咻咻的片中解說。

昨晚3點多我才睡覺,8點就被鬧鐘叫醒。

這個P4,今年我來過3次。腳下這條小路是新開闢的,它的隔壁就是P4,墻上有高壓電鐵絲網,部隊接管了,任何人進不去。我還是繞一圈兒吧,試一試。因為世界著名的最危險的病毒研究就在那個圓形和方形的建築內……

這兒的環境非常好,背靠青山,前有綠茵茵的小河,黑色的鳥從頭頂飛過,不知道是什麽鳥。如果沒有這個高壓線和圍墻內的單位……前次我來,爬到山上,遇著一條鴻溝,過不去了。茂密的樹林還擋住了視線。山裡有一個公墓,勾起我們對逝者的悲傷記憶。

我每次來,都能接觸到不一樣的景象和事物,一次總比一次深入一點。我們對病毒來源真相的追蹤,只能通過持之以恆的耐心。這兒離後門最近,在沒有證據之前,去猜測病毒怎樣從蝙蝠到人體,怎樣經過饕餮食客的餐桌,民間傳聞,陰謀論等等,根源都是對政權和體製的恐懼。誰也無法中止。正如今天,我們從外圍尋找真相,只能憑本能尋找途徑。

好了,我從瓦礫堆下去了,雜草很茂密,應該沒有蛇。迎面而來的鏡頭,是一幢正在修建的紅色大樓,遠處有4個高煙囪,煙囪後面的建築是P4,每次來,我都能聽見燒鍋爐和機器轟鳴。

眼前的P4,已用鐵柵、鐵板和鋼板圍起來了,我希望給觀眾們呈現更多的視角,更多的細節。但是無論從什麽位置望過去,都是密密匝匝的攝像頭,圍墻內的其它地方也與P4隔開了……

禁區中的禁區……

*作者為中國流亡作家。現旅居德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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