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鵬宇觀點:我們家的二二八

2018-03-01 0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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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八事件71週年中樞紀念儀式,會場。(顏麟宇攝)

二二八事件71週年中樞紀念儀式,會場。(顏麟宇攝)

奶奶在世時,曾經聽她說過,日本人撤離台灣時,曾祖父和祖父也和許多台灣人一樣,去圈了一大片日本人留下來的土地,後來國民政府來時,因為許多人說有留日本人土地的,都會被抓去槍斃,所以兩老就索性放棄,因為放棄,也就不知道曾祖父子到底圈過哪裡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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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圈了又放棄?奶奶從來沒有說過。

國小母校對面是頗具日本風格的屏東縣長官邸,後方有個小圓環綠樹扶疏,小時候和大姑媽經過時,她總會悠悠地說,二二八時在這個公園槍斃了好多人。

因為槍斃這個字眼,這個小圓環就在學校附近,但從小到大從來沒有踏進去過,而我再問,什麼是二二八?大姑媽也閉口不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二二八,但二二八究竟是什麼?是我到了大學的時候才慢慢有了模糊的認知。

對於曾祖父和祖父圈了又放棄日本人留下的房子和土地,作為後代子孫的我們,其實是頗有微詞的,因為「富貴險中求」啊!如果他們當時沒有放棄,也許今天我們也可以是富甲一方的土霸,縱使我們家只是在屏東市,土地價值沒有天龍國來的高。

「爸,如果祖父當時沒有放棄那些土地,你也不用十七歲就去當學徒,我們也不用上班這麼辛苦,今天搞不好也可以是連勝文,你就是連戰了!」

這是我常跟我爸說的玩笑話。

我們家不曾在二二八受難,但和許多尋常台灣人一樣,二二八是個禁忌話題,不曾知悉也未曾討論。

去年爸爸在工廠倉庫,翻出塵封已久的「天賜醫師惠存」的「醫術精湛」匾額。題字人寫著「台南縣政府 主任秘書 魏耀沌」,匾額後方還留著已經不甚清楚的「中華民國四四年九月十一日」。

祖父陳天賜醫師的匾額。(作者提供)
祖父陳天賜醫師的匾額。(作者提供)

我爸回想起童年時,祖父曾經跟他提起這個人,他身著西裝領帶,還有管家隨行。二二八時,憲兵帶著槍在街上抓人,本省人看到外省人就打,這個人很明顯是個有家世背景的外省人,他被祖父帶回來藏在家裡面,後來他到了台南縣政府當主任秘書,當時可是一縣的二當家。

那是一個混亂的時代,直到現在依然糾葛在二二八的歷史情仇當中,而我未曾謀面的祖父,竟然救過一個外省人,又是個位居要職的外省人。

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情節立刻在我腦海中浮現,我祖父當時是在什麼情況下救了這個外省人?這個人當時在二二八事件中又是扮演什麼角色?二二八當時,當時我的家人究竟在做些什麼?當年,我爸還不到十歲,大姑媽也才上初中,一家老小全仰仗我祖父,他在那個亂世到底在想什麼呢?

可惜,我爸當時年紀小,沒有深刻的記憶,於是我就上網查了「魏耀沌」,關鍵字「二二八」。

中研院台灣史研究關於「魏耀沌」先生的記載。(作者提供)
中研院台灣史研究關於「魏耀沌」先生的記載。(作者提供)

當時的屏東市是個直轄市,魏耀沌時任屏東市民政科科長。

二二八事件在台北發生之後,屏東市最大的衝突開始於三月四日。暴力衝突在屏東火車站上演,離火車站不遠的郵電局(現在的中華電信)開始有民眾集結,不久有人佔據了警察局,民眾也衝進離警局不遠的憲兵隊,民眾要求警察和部隊解除武裝,有議員出面斡旋希望化解危機,但是市長不答應,民眾於是衝進市長室想要挾持市長,市長在警察局長的護衛下離開市府,轉往憲兵隊。

三月五日,官民的衝突更加激烈。上午民眾集結在憲兵隊前並爆發流血衝突,屏東參議會議長召開緊急會議決定,憲兵隊中只剩下三十餘名的憲兵和警察,如果市長不離開憲兵隊,有線報研判民眾將採取火攻,市長應該儘速離開,躲到離市區較遠的屏東機場較為安全。

三月六日,市長認為市面治安已有改善, 「二二八事件處理委員會屏東分會」正式成立, 市長為了解市區情況,乃請民政科長魏耀沌、參議會副議長出機場到市區以了解外界情況。

一直到三月九日市長回到市府,各機關恢復辦公,「三四事件」才得到控制。憲警並開始進行肅清工作,逮捕「不良份子」並進行「七戶連保」的調查,直到十五日秩序才恢復正常。

這是經過我簡略改寫的官方與學術研究紀錄,「魏耀沌」的名字僅出現一次,文字平鋪直敘,為求客觀不帶情緒,所以想像應該緊張肅殺的場面,未見任何戲劇張力。

「魏耀沌」先生到底是什麼時候被我祖父接到家裡面躲起來?當時他到市區了解外界情況究竟看到什麼遇到什麼?屬於魏耀沌先生的個人見聞,完全沒有見諸史料文字,我爸當然不記得他有沒有見過魏耀沌。

我爸說他偷跑出去看槍斃現場,結果被他爸爸也就是我祖父拖回家痛打一頓,對於魏耀沌毫無印象。

一個十歲不到的小孩只記得跑去看槍斃被修理,再正常不過了。於是我再問當時已經唸初中的大姑媽,還記得二二八那幾天家裡發生什麼事情嗎?「魏耀沌」這個名字可有印象?

大姑媽一如經歷過那場災難的台灣人一樣,劈頭就回說:「問這個幹嘛?小孩子不要亂問,有沒有人在偷聽啊?」縱使現在二二八已經成為國定和平紀念日,大家可以放假一天開心放連假,感覺得出來年過八旬的她仍然餘悸猶存。

「當時,我們家是住日本宿舍,褟褟米掀起來就可以藏人,祖母帶著小孩全部躲在這潮濕狹小的空間,四五個憲兵穿著長筒軍靴走到家裡,我們都快嚇死了!」大姑媽還記得軍靴急促又沈重的聲音。

倒是二姑媽記得比較多,「阿公把一堆外省人帶到家裡面藏起來,阿嬤常叨念著大家都這麼討厭外省人,就只有你,拼命把外省人帶回家,也不想想家裡這麼多小孩,出事了怎麼辦?」

原來,祖父救的外省人不只魏耀沌一個,也不是因為他衣著光鮮身居要職,只要能救的,他都救回來。我開始崇拜從未謀面的祖父,原來他是平民版的「辛德勒」。

那你記得魏耀沌嗎?

「我記得阿爸認識一個高官,現在想想,我高中畢業之後能夠進入屏東市的區公所上班,可能是這個人幫忙引薦的!」

「我知道這個人啊,阿爸後來開了中醫診所,在診療間裡就掛著一塊牌匾,就是魏耀沌送給阿爸開業恭喜的,後來這塊匾額就不見了,如果還在多好!」

那祖父有說過和魏耀沌怎麼認識的嗎?兩個姑媽都說不記得,只記得二二八之後,我們就搬離了日本宿舍,也放棄了依稀印象中的很多房子。

二姑媽說,「這些日本宿舍和土地好像都是日本人撤離時給阿公和阿爸的」,阿公就是我曾祖父,阿爸就是我祖父,兩人都是領有執照的中醫師,為人樂善好施深得鄰里敬重,這是我想像的出來為什麼當時我們家有很多土地房舍的原因。

「如果不放棄就好了,我們可能就是屏東市最有錢的了,阿公過世之後,阿嬤也不用年輕守寡辛苦把八個孩子撫養長大」

我的祖父,原來在二二八前放棄了可能致富的房產,本省外省衝突最大的時候,甘冒大不諱救了一些外省人。不僅沒有留下任何文字記錄,就連自己的子孫都不清楚其他細節,一直到這塊長90CM,寬45CM的匾額又重新出現在我們家。

我們很希望找到魏耀沌先生的後輩子孫,曾經透過管道跟台南市政府找魏先生的人事資料,但是因為個資法只知道他們好像都改姓「衛」,其餘線索均付之闕如。我希望找到他們,希望他曾經跟他的孩子口述過這段躲在我們家的過往,希望七十幾年前的傷痕,透過這段本省人救外省人的庶民故事,能夠稍稍減緩彼此之間的傷痛、焦慮與不安。

*作者為華航關島分公司總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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