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這句,很可能是舊時代許多人「愛國」的感情基礎,因為國家困窮,因為受外敵欺凌,因為在國難中見到人民受苦,因為在內亂中見到人民顛沛流離,因而「愛國」之情油然而生。我小時生活在淪陷區,又在逃難時見到人們潦倒、窮困、流徙、無依,甚或死在路邊。常想起艾青的詩句:「為什麼我眼裡常含淚水/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1948年來香港之前經過上海,見到許多市民因為瘋狂的通貨膨脹而無助。在香港閱報又知悉國民黨在大陸垮台前的亂象。1949年10月,中共解放軍進佔廣州,晚上士兵們都就地在馬路上睡覺,不侵擾任何民居。於是,愛國感情又與對中共新政權的期待融合在一起了。
無論是從《大眾哲學》中學到的社會主義的基本思想,還是受《鋼鐵怎樣煉成的》所激勵的人生觀,其實基礎都是出自從小就產生的愛國感情。而這感情亦由當時的時勢和我見到的種種現象,使我和許多人一樣,將「只有社會主義可以救中國」的意識,與共產黨的領導連結起來,變成黨國不分,愛國就等於要愛黨也。
除了個人成長經歷和形勢之外,愛中共領導的新中國,也與我和同學們當時的個人前途有關。我們讀「愛國學校」,大家都認同最光明的出路,就是回到「祖國」升大學,在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全國各個崗位,為建設祖國貢獻自己的青春和生命。沒有什麼比這個理想更清楚、更光明、更現實了。
1951年《歌唱祖國》這首歌出現時,愛國學校各班級就都熱情地唱了起來。
談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的理論,談哲學,大概許多人都會覺得高深莫測,但從血緣出發,從鄉土出發,從文化傳統出發,很容易讓同一種族的人找到共同點。因此,中共在建政後,一直強調「愛國主義」,用「愛國」來爭取大多數人的支持,和統治的合法性。
我在進入愛國學校的時候,正值韓戰的後期,當時最紅的愛國文學讀物,是作家魏巍的《誰是最可愛的人》,它是作者在朝鮮戰場採訪數月後寫成的散文合集。稱道在朝鮮流血犧牲的抗美援朝志願軍戰士,是「歷史上、世界上第一流的戰士,第一流的人!他們是世界上一切偉大人民的優秀之花!——是我們最可愛的人!」其中一篇《誰是最可愛的人》在《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被毛澤東批示:「印發全軍」,以後進入朝鮮的志願軍就被冠以「最可愛的人」的雅號。
這本書煽情地歌頌「祖國」,其中被我寫進筆記本的句子是:「祖國呵,可見你是一切神聖美麗的東西的總稱! 你不能不讓人樂於為你而生,勇於為你而死, 為了你而奮發前進!」
怎可能相信有一樣東西是「一切神聖美麗的東西的總稱」呢?但在愛國熱情下,就囫圇吞棗地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