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蘋果》最終章,使香港成為悲情城市

2021-11-20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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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23日午夜,最後一期《蘋果日報》正在準備降版。(美聯社)

2021年6月23日午夜,最後一期《蘋果日報》正在準備降版。(美聯社)

他說過,報紙是辦給讀者看的,報紙只有一個老闆,廣告客戶不是老闆,管理層不是老闆,只有讀者是老闆。

失敗者回憶錄26:《蘋果》的成功與失敗

照目前形勢估計,相信大多數人都會預料,本星期六以後,《蘋果》能再出版的機會是微乎其微了。《失敗者回憶錄》的連載會中斷(編者注:此文首發於2021年6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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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日報》於1995年創刊,我在這一年年尾開始在論壇版寫每週六篇的評論「李怡專欄」,2005年擔任論壇主編至2014年,其間在名采寫過散文,寫過「蘋論」,寫過「小評」,2016年開始寫「世道人生」專欄至今年3月底。我人生中任《七十年代》《九十年代》總編28年許,又接著在《蘋果日報》寫和編25年許,超過半世紀的筆耕生涯,近一半在《蘋果》。我在這專欄的「題記」中說,單從事業、家庭、生活等去考量,我這一生當然不算失敗,「但回顧我一生的追求,卻是不斷的感受理想破滅、價值敗壞的悲哀」,從這個角度看,就是「失敗者」。

2021年6月24日凌晨,香港《蘋果日報》的員工走出位於將軍澳的總部大樓,手持最後一期報紙向市民鞠躬致謝。(美聯社)
2021年6月24日凌晨,香港《蘋果日報》的員工走出位於將軍澳的總部大樓,手持最後一期報紙向市民鞠躬致謝。(美聯社)

來到《蘋果日報》的尾聲,我也就提前在這裡寫《失敗者回憶錄》的尾段:我有四分一世紀在此編撰,而又26年從未間斷地閱讀的報紙。以我的「失敗者」定義來看,它就是失敗者。但不要忘記,它曾是香港報紙當中,一面世即取得最大成功的一份。它由成功走向失敗,有全世界紙媒淪落、網絡媒體資訊爆炸的客觀因素,也有主觀因素。終於不得不停刊,則眾所周知是極權插手,香港禮崩樂壞、人權不保、法治蕩然的結果。

著名作家、曾在《人民日報》當記者多年的劉賓雁說過:報紙的面孔就是總編輯的面孔。但在自由競爭的社會,更準確地說,報紙的面孔是老闆的面孔。香港絕大多數報紙的老闆,都插手編採的輿論走向;而老闆的個人經驗、見識和氣度,更可以在報紙面孔見到。

黎智英以製衣業成功商人的背景進軍傳媒。他以高薪請了大批編採人員,但他沒有完全相信手下的編報經驗,而是每天開「鋤報會」,各高層參加,也選些讀者出席,對每一版的每篇報導、標題和每篇文章批評,不留餘地。他說過,報紙是辦給讀者看的,報紙只有一個老闆,廣告客戶不是老闆,管理層不是老闆,只有讀者是老闆。

黎智英沒有辦報經驗,但是,他有從商經驗。伊利諾大學經濟學教授Deirdre N. McClosKey曾經提到,在機會平等的市場經濟社會,從商是以美德為基礎,並能在從商者身上催生幾種美德,其中包括創新的勇氣,誠實買賣的公正,和對法治下市場社會的信念。

《蘋果日報》面世時,令人耳目一新,它不是哪一個總編輯的面孔,而是一切以顧客的需要為依歸的成功商人的面孔。

「愚者師經驗,智者師歷史」。一個人如果做什麼事都根據過去的經驗,就無法開創新局面。

從《壹週刊》到《蘋果》《壹本便利》《忽然一週》《飲食男女》,以及台灣版報刊,都因打破以往的辦報經驗而成功。但從2008年收購台灣《中國時報》失手之後,香港《爽報》的失敗,特別是台灣壹電視的大出血,我不知道是客觀社會的習慣改變所導致呢,還是有了成功經驗之後,被成功經驗所囿,與時代脫節而走向失敗?

不下毒手,《蘋果》還能撐多久,一直是人們議論的話題。下了毒手,就同情歸《蘋果》,怨憤歸強權也。

但無論如何,壹傳媒在香港的出現,在中文報業史上,應留下商人辦報勝於文人辦報的成功經驗,或許可以同張季鸞1926年入主《大公報》創造的輝煌相比美。張季鸞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四不原則,是新聞界的圭臬。《蘋果日報》老闆未必知道這「四不」,因為他只是實行了其中一部分。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3日)

失敗者回憶錄27: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

「不想、亦不會向蘋果道別。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特別在今天的香港。」

民國時《大公報》張季鸞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這四不原則,按他的解釋,「不黨」並非中立,亦非敵視政黨派系,而是同一切政黨無連帶關係,純以公民地位發表意見;「不賣」是言論獨立,貴經濟自存,不接受政治人物投資,亦不以言論作交易;「不私」是不讓新聞這種公器私用,要做公眾喉舌;「不盲」是自勉之詞,「隨聲附和,是謂盲從;一知半解,是謂盲信;感情衝動,不事詳求,是謂盲動;評詆激烈,昧於事實,是謂盲爭。吾人誠不明,而不願自陷於盲。」

這「四不」,本以為理所當然,但經數十年之經驗,知道所有大規模的傳媒,都極難做到。就連多數人都認為最能體現新聞自由的美國,去年選戰也出現了媒體大歸邊的現象。黨領導的中國媒體不用說,即使過去香港的媒體,儘管在世界新聞自由的評分中名列前茅,但實際上均與「四不」有段距離,只看是距離多遠,或能持續多久而已。中國政治一直不放過媒體,關說統戰、威迫利誘不絕。文人辦報的大作家,在見了鄧小平之後,也變了顏色,說媒體應效法解放軍也。

《蘋果日報》創刊不久,聲勢已起,但老闆闊綽,成本高而未有盈利,這時據知有一個新紮年輕富豪,出價30億港元向黎智英提出收購,講明不更動不干預現有編採。當時老闆僅投資數億元,以做生意計算,實應大賺一筆,但老闆斷然拒絕。

2021年2月9日,因被控違反《港區國安法》而受審的香港媒體大亨黎智英,保釋聲請遭香港終審法院撤消(AP)
2021年2月9日,因被控違反《港區國安法》而受審的香港媒體大亨黎智英,保釋聲請遭香港終審法院撤消(AP)

在漫長的經營歲月裡,中國已經不止一次向黎老闆拉攏,包括我寫過的兩夫妻到台灣遊說而被老闆叫保安送客的事,也有通過文化界大佬向他拉攏回大陸辦報,即在幾年前,還有通過親屬邀他去北京一行,但都被他回絕。換了文人辦報,以中國傳統知識人的習性,這都是求之不得的事。一些老朋友賣交情要求報刊報導或不報導的關說,多不勝數。黎智英都不理會。我因為跟他認識,也不斷有人托我關說,但我知道不可能,都一一回絕。所以,「不賣」他是絕對做到了。

「不黨」若講的是掌權的政黨,那麼《蘋果日報》確實與掌權者永遠保持安全距離。但我也不得不說,在爭取香港民主的過程中,壹傳媒一直偏向民主黨、公民黨、和理非,對年輕抗爭者、本土派、勇武派缺乏支持,甚而有所詆毀。這是《蘋果》在本土意識崛起後,漸漸得不到年輕讀者支持的原因,恐怕也是我編論壇版9年後,因為廣開言路而被老闆撤換的原因。所以,「不黨」沒有完全做到。到2019年反送中運動開展後,才出現「不割席」的形勢。

「不私」也基本做到,沒有利用媒體為老闆個人謀私,但也有為他所屬意的政黨謀政治利益。「不盲」既是自勉之詞,做到多少是見仁見智了。

但黎智英最大的失誤,正正是他最值得尊重的一點,就是守法和太相信法治。他在1997前兩年辦《蘋果日報》,是他相信中共會遵守《基本法》,相信和平爭取民主會真正實現港人民主治港。而不知道中共最忌諱的,不是暴力抗爭,反而是依法以和平手段力爭人民的自主權。

沒有了《蘋果》香港會怎樣?至少是再也沒有媒體去揭露政商界的黑幕了。因為,除壹傳媒外,沒有一個傳媒可以使人相信會真正保護消息來源。比如早前揭發的特首給中央的報告。

我編論壇時的助理Kannie 昨天(6/22)在facebook上寫了一篇好文章,她說,「不想、亦不會向蘋果道別。怎能向一種精神道別?特別在今天的香港。」

再次引用邱吉爾的話:「成功不是終結,失敗不是終結,只有勇氣是永恆。」追求「四不」的勇氣,就是蘋果的精神。它已經深植人心。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3日)

失敗者回憶錄28:自由時代的終章

在滂沱大雨下,《蘋果》最終章使香港成為悲情城市。

香港國安法頒布的一年前,《蘋果日報》出版一本25週年特刊,取名「不是最終章」,一年後,「最終章」在6月24日成為現實。

在滂沱大雨下,《蘋果》最終章使香港成為悲情城市。不錯,仍然有許多人若無其事,有許多人公開或暗自竊喜,但鋪天蓋地的貼文、照片、影像,在社交媒體洗版,已經告訴全世界,香港人正在悲痛著這裡已經不再是以前的香港。

最能夠反映這個時刻的,是攝影師和導演梁銘佳(Ming Kai Leung)製作的「豪情夜生活——蘋果日報最後一晚我最喜歡的人(目前)」,影片以著名的蘇格蘭「驪歌」《Auld Lang Syne》配樂,剪輯了大雨中《蘋果》大門外最後一夜民眾聚集,和次日凌晨開始香港各區報攤、便利店大排長龍的情景,飄逸著依依不捨的情懷,令人傷感。

在互聯網和社交媒體的襲擊下,傳統的媒體尤其是紙媒許多都結業了。人人都習以為常。不久前,《蘋果日報》台灣版的紙版收攤,社會上沒有掀起一絲漣漪。封殺了《蘋果日報》的廣告,《蘋果》何時辦不下去,幾年前行內行外都認為是時間問題,老闆黎智英為理想不斷貼補墊支,是勉強撐持下去的唯一原因。2019年的反送中運動,使《蘋果》的訂戶驟增,算是暫度難關。但靠社會運動帶來的支持,畢竟不是生意經。因此,運動被壓制後,《蘋果》缺廣告且讀者流散,仍然未脫經營困難。

儘管廣告戶受到政治壓力而使《蘋果》斷水源,但基本上這仍然是依市場規律作淘汰。若香港《蘋果》如同台灣版那樣結業,23、24日的夜與日,不會使香港成為悲情城市,而《蘋果日報》的結束也不會顯得如此轟轟烈烈——不過就是一份報紙結束吧了。

但所有香港人,全世界輿論,都看到這不是市場淘汰的結束,而是從去年7月國安法在香港實施以來的一次有計劃的鎮壓反對派意見表達的行動。於是,「蘋果最終章」的出版日,就成為香港人、香港歷史、甚至世界報業史、自由抗爭史的永遠被記住的一天。

因為,這一天不只是一份報紙的最終章,而且是自由香港的終章。自1841年開埠以來,香港從一個小漁村發展成蜚聲國際的國際金融中心,長期高倨全球經濟和新聞自由度前列,而這個法治保障下的自由所創造的奇蹟,在6月24日這一天走到「最終章」。不是香港人告別了《蘋果日報》,而是香港告別了自由。

人類社會的「四大自由」,是:言論自由、宗教自由、免於匱乏的自由和免於恐懼的自由。而言論自由是「四大自由」之首,而且是其他自由的保障。言論自由範圍的新聞自由,它的主要功能,依美國大法官Hugo Black的定義,就是「防止政府任何部門欺騙人民」。因此,當政府任何部門可以扼殺新聞自由的事情發生,那就是社會言論自由的泯滅,也就是人們所有的自由失去了保障。

《蘋果日報》的消失,不會令香港失去新聞自由和言論自由,但《蘋果日報》以現在這種方式消失,就的而且確是向一個時代告別,告別的不是一份報紙,而是自由的時代。

如果不是英國殖民地帶給香港的自由的時代,不會有孫中山的革命思想,不會有香港人對中國抗日戰爭和追求民主自由的抗爭的支援,不會在海峽兩岸都缺乏言論自由的時代,成為獲取兩岸資訊並由外轉內影響兩岸局勢的最重要基地,不會大批中國商人在法治下各顯神通,創造國際級的企業,不會有在歷次中國蒙災蒙難時香港人的慷慨伸手,不會有改革開放後中國的發展。

而我的整個人生,也正好因為在香港發展我的編輯寫作生涯,才可以在中港台的局勢充滿轉變的時代,因緣際會地自由論政,成全了可以無愧的漫長人生。

1984年,當中英談判香港前途問題塵埃落定,知道1997年香港和香港人將由一個非自由法治的共產政權管治,那時及以後,我都不認為香港的自由可以延續。97前兩年,《蘋果日報》創刊,社論指出,「對九七後香港新聞自由的信心絕不動搖」,「在資訊自由的今天,人民選擇自由的威力比任何力量都要強大」。1997年香港主權轉移,美國財富雜誌指是「香港之死」,而《蘋果》當天的頭版是「一個大時代的開始 ——香港信有明天。」亦引述了當時國家主席江澤民的話:「貫徹高度自治 香港人當主人」。

在之後,《蘋果》一直堅守「一國兩制」立場,推動《基本法》下的港人治港,反對台獨、港獨甚至本土化,即使本土化是世上所有地區在外來者侵凌下的必然趨勢。《蘋果日報》所代表的,確實是香港市民中無法或不想離開的人士,對中國承諾的一國兩制的真誠期望,並努力促其真正實現。香港24年的實踐,由《蘋果日報》的災難式終結,就等於宣示一國兩制的終結,香港180年自由的終結。

蘋果落到地上,種子在泥土中,會生長出更多的蘋果樹。這是許多人對《蘋果》終結後的樂觀希望。我從來不是樂觀者,對人性的醜惡了解越多,越知道真理很難敵得過強權。但追求自由是人性中無法遏止的渴求。強權雖得逞,但自由壓不住。強權永遠無法代替真理。

沒有了《蘋果》之後,這是續刊《失敗者回憶錄》的第一篇,如有機會出版,很可能會放在最後。因為這也是我回憶在香港從事自由編寫生涯的終結。

(文章發佈於2021年6月28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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