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蔚然專欄:話說「語言癌」

2015-01-21 05: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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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姆貓會重複你說的話,但是,你說「進行一個動作」,他聽得懂嗎?(截取自手機程式畫面)

湯姆貓會重複你說的話,但是,你說「進行一個動作」,他聽得懂嗎?(截取自手機程式畫面)

早晚有一天,台灣會出現如下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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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三對李四做了一個殺人的動作。」

「張三殺了李四?」

「我不是說了麼?」

「李四呢?」

「李四做了一個死去的動作。」

「他媽他到底死了沒?」

張三應該是把李四給做了,但就嚴謹的語意解析,張三沒殺人,李四也沒死,一切僅止於動作。

「做了XX的動作」,這種語言有點髒,在細部玩味這怪誕句型之前,先大致聊聊「語言癌」

首先,若非得用「語言癌」形容台灣近年的話語現象不可,寫的時候最好加一副引號,說的時候也務必用手指在空氣比劃引號。沒有「語言癌」這個東西,我聽過語言痙攣,沒聽過「語言癌」。從物理反射似的痙攣一路惡化至需要化療的癌,這中間有一段很大很大的病理距離。作為譬喻,「語言癌」看似神來一筆的「詩的跳躍」,但實則誇大其辭;而且一旦聯想「危言聳聽」正是當今媒體語言的表徵之一,我們應當把「語言癌」的發明與使用視為現象之內的昏迷,而非現象之外的清醒。

因此當專家學者們放話,有意針對「語言癌」提出教育上的對策時,我們只能拜託他們,省省吧。

活語言與死觀念

活的語言經常在變,死的語言觀念卻多年不變。人類史上,未曾存在沒病的語言;語言必然失真、失準,此為文字與感知的永恆裂隙,也是為什麼每說出一句話,尤其心底話,我們悵然若失。

倘有「語言癌」,則台灣久病矣……省省吧,不用咬文嚼字。

一個時代的語言,是糾正不來的。不時觀察的我,只能期許自己保持超然和幽默。電視上出現這麼多「達人」,我不能因我是常人而妄自菲薄;有人青筋暴露卻說「平常心」,我不能暴跳起來,指他說謊;有人開口「淡定」、閉口「淡定」,我告誡自己一定要淡定。

語言跟著生活走,和社經文化亦步亦趨。約自1980年代起,台灣建築業吹起一陣崇洋媚外風(柏克萊、夏目漱石),不久,是取而代之的封建風(帝王、尊爵);與此同時,還有投雅痞所好之田園人文風(清田、荷雅)。最近有點怪,不知吹著什麼風。我家附近一棟新建的豪宅骨架已現,豪宅對面的空地也即將動土,路旁看板印著:「不只是城市,還是座森林。」該是給人猿泰山住的吧?

我不禁捶胸長嘯,阿烏阿烏阿……

揮霍與吝嗇

膨風浮誇的文化自然衍生通貨膨脹、有三分說七分的語言。之前是四大天王,後來有四小天王,原以為天王已到了頂、沒得追加了,哪曉得還有神,卡神、宅神、帆神、歌神、電音女神……搞了半天,在媒體前風光的都是神。

新科金球獎影帝「鳥人」米高·基頓(Michael Keaton)於領獎致詞中,比了一個平常不屑比的空氣引號,翻成文字就是人人喊打的「所謂的」。所謂的,真的不能亂用,以免平添誤會。當名嘴說「所謂的立法院長王金平」,他顯然對王金平之為立法院長有意見;而當他又說「所謂的王金平」,問題更嚴重,他顯然對王金平之為王金平也有意見。

(「鳥人」領獎致詞時,也用手勢比了一個「所謂的」。截取自轉播畫面)

所謂語言流行病不只是一般人的問題,也是工業社會裡各行各業不自覺的窠臼與包袱,即便靠文字打天下的作家也不能免疫。相比於「庶民」說話胡亂揮霍,某些作家則惜字如金,字字精心打鑄,導致一些精瘦過頭的文章零度脂肪如厭食症:虛字少之又有,尤其「的」,該拿掉的早已拿掉,可以不拿掉的也趕盡殺絕,儼然厲行我戲稱之「消滅『的』的行動」。這種猶如雋語格言般的文體,可以precious一字形容:珍貴;亦另有雕琢、矯揉造作之意。

前有文藝腔,後有文字鍊金術,兩者皆風格先行,少了生活氣息和人的味道。

雖然不必為了「語言癌」的報導大呼小叫,一副末日將至的佈道口吻,可別率爾聽信好意人士的安撫,以為情況並不嚴重,只是品味和喜好的問題。這些人不是對語言與思考的關聯不甚理解,就是鄉愿的可以。

曾為「中文式微」哀悼不已的作家如余光中、張曉風、思果等人,可說承襲了十九世紀末以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為代表人物的文化保守主義:將文化現象截然分為古典美和現代醜兩個狀態。今日「語言癌」的呼籲可謂此派還魂的跡象,有趣的是,它引來的駁斥卻是軟綿綿的絕對相對主義:前者想讓時間停住,卻抵擋不住現代化的進程,後者則隨波逐流,跟著後現代主義走到了盡頭,其「沒有立場的立場」已臨界無意義的深淵。

我不相信語言決定論,尤其影像已然取代語言於建構認知上的份量時,更不相信。然而作為文化表徵,語言是重要指標。一個時代,有文人的文風,也有日常生活的語風。當今語風彷彿沒有主人的風箏,或像是缺了串繩的散珠子;斷裂、瑣碎、潰不成軍。要是你告訴我,說話支離破碎的張三其實邏輯嚴謹、心思縝密,我高度存疑;要是你告訴我,滿嘴陳腔濫調的李四其實卓見滿腹、具獨立思辨能力,那麼李四如此鋒芒不露,也太委屈了。

動作頻仍

「做了XX的動作」,聽起來不像人間的語言,它打哪兒蹦出,恐怕只有異形知道。我試著揣摩:什麼樣的情境適合使用這種語言?比方說,小飛機裡坐著我和飛行教練,我以為一切就緒、可以降落了,教練突然大喝一聲,「等一下!你還有一個動作沒完成。」「什麼動作?」「降下機輪的動作。」這個例子告訴我,「做了XX的動作」乃強調用語,適用於教導別人的場合,尤其是生死交關、迫在眉睫的節骨眼上。

有點牽強,教練大可說「你少了一個步驟,降下機輪這個步驟」;「步驟」較為貼切,它涉及先後順序,「動作」則無。只好再想一個,這個例子和舊聞有關。假設我為某人講述2014年9月馬王政爭的始末,我會先鋪陳馬英九抓到了王金平司法關說的把柄、消息走漏後媒體大肆報導、全國譁然云云,也當然會指出這期間王金平人在海外嫁女兒等等,最後,來到事件轉捩點:「王金平一下飛機,就在機場做了一個動作──」「什麼動作?」「開記者會!」

當時,王金平這一招的確是高明的「政治動作」,也是角力較勁中之making a move。由此可見,「做了XX的動作」適用與否,涉及兩個前提:一、和前例異曲同工,只可用來描述關鍵時刻;二、為了賣關子,製造懸疑的效果。然而,當名嘴說「這時他做了一個打電話的動作」,我們不知他賣哪門關子、搞什麼懸疑,也不知打電話有啥關鍵的。除非,那支電話已裝了炸藥。

碰!

一個哭的動作

還有一個可能性,當我說「他做了一個哭的動作」,我真正想說的是,他哭了,眼淚也流了,但真哭假哭不確定。這種語言點出姿態與實質、表演與內在之間的差距。某人在媒體前道歉一鞠躬,我們實在摸不清此君真的懊悔,抑或為了平息眾怒不得不作懊悔狀。可見,「做了XX的動作」有時洩漏了述說者的質疑。「他做了一個上廁所的動作」,讓我覺得這傢伙並沒有真的上了廁所,亦即他沒有完成尿尿的動作,他其實搞尿遁。

說者故弄玄虛,聽者疑神疑鬼,交流變成一件痛苦的事。不僅因為這種語言拖泥帶水,一點也不悅耳。不好聽就是不好聽,和品味沒多大關係,不信你去對一個農夫說,「你是在做一個插秧的動作嗎?」看他怎麼反應。交流令人難受,更因為有些人說話老愛裝腔作勢。

作什麼勢?我想,這是專業分工制度下的文明病:每一個自以為文明的人都想表現他很文明,方式之一就是把話說得文謅謅、繞口些,如此才能給人世故成熟的印象,才能看起來比較sophisticated。(例如,不時在中文夾上幾個英文字,會讓人以為你比較有學問。)

Sophistication不好翻成中文,除了世故,還有見過世面的意思。「做了XX的動作」背後的潛意識就是,述說者慣性地把單純的事物複雜化,而如此耗費字句正是為了表現他不是省油的燈:Sophistication另外一個意思是對於某專業具備知識。

Sophia是智,sophistry是表現智慧的技術,或譯詭辯;因此sophistication有一個負面的延伸意涵:假裝有知識。「做了XX的動作」八成和假仙心態脫不了干係;從這個意義上說,這種語言確實和品味有關:說話的人不自覺地表現他在知識上高人一等的品味。

可惜效果往往相反。有點髒,是劇場術語,意指表演或設計過了頭,over了。每回聽到「做了XX的動作」,我心裡都會冒出這句台灣俗話:不識字,又兼沒衛生。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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