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A專訪前中共高層智囊吳國光:習近平企圖通過「第三個歷史決議」解決統治困境

2021-10-24 14: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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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國家主席、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美聯社)

中國國家主席、中共中央總書記習近平。(美聯社)

中共將在11月初召開十九屆六中全會,預計將通過中共第三個歷史決議,為達成中共歷史上毛、鄧、習排序,以及習近平在明年二十大上獲第三個任期奠定政治思想基礎。加拿大維多利亞大學政治和歷史系教授吳國光18日接受美國之音專訪時表示,習近平做這個歷史決議旨在解決他面臨的最大統治困境,「就是他和中共黨內大部分的精英在思想上有一個巨大的分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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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國光曾是中共前總書記趙紫陽的智囊團成員。他在中國改革開放時期擔任過《人民日報》評論員。他在中國和西方的頂尖學術機構獲深造,長期研究中共歷史及其機制,在西方的大學從事政治和歷史的教學工作,有多項著作。

吳國光對美國之音表示,過去二、三十年中共掌權者在鄧的權錢交易框架下都發財致富了,「他們擔心習近平用毛的東西來否定鄧的東西,所以他們都極力維護鄧的那一套。可以講他們恐懼毛的極權主義,喜歡鄧小平的權貴資本主義。」

因此,習近平要通過制定第三個歷史決議,「把毛和鄧捏到一起」,把中共高層精英的思想統一在他的框架內。

「鄧的時代,他的理想就是市場經濟和共產黨一黨專制的政治制度捏在一起。但是那個時代中國經濟力量太弱,他要促進市場經濟這一面,但也絕不放鬆共產黨一黨專制壟斷權力的這一面。」 吳國光說。

「到了習近平這個時候,他就是要加強共產黨權力壟斷、掌控一切,你們這些權貴如果只看著你們私家的經濟利益,那以後我就對你不起了,我就要搞你;但你如果乖乖地聽我的,你照樣發財致富,跟著習近平走的那些白手套們,我相信他們以後大有發財的機會。」吳國光補充。

吳國光說:「我可以預判,如果這個歷史決議涉及到1989年事件的話,他一定高度肯定1989年的鎮壓,因為這就是鄧小平顯示他以共產黨一黨壟斷權力的這樣一個決心和立場,來把市場經濟控制在他的框架內的最鮮明最徹底的一個表示。習近平一定是支持這個東西的。」

吳國光說,明秋中共二十大前的權力再分配,障礙不在習近平的第三個任期,「2018年人大修憲,實際上習近平連任第三屆、以後第四屆甚至第五屆的道路,已經從遊戲規則的層面鋪平了。」

吳國光說,根據他對中共黨代會的研究經驗,習近平是中共歷史上對政治局委員掌控程度最高的黨魁。但吳國光說,習近平的目標是在中共二十大權力再分配過程中,實現對政治局常委會更高程度的掌控。

「障礙就在這裡,障礙就在於習近平要的太多,但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想要,這裡面怎麼樣擺平?」吳國光說。

「這裡邊不確定的因素當然很多,這些東西不一定關係到治國的各方面政策的意涵,但是習近平可以用政策行為來打擊他們背後的力量,來威懾他們敢於和習近平——不說較勁兒至少是和我習近平——討價還價的勇氣。」吳國光表示。

吳國光說,如果明年夏天有一名或更多政治局委員落馬,他不會覺得奇怪,「那就是習近平在敲山震虎。」

他在專訪中揭示了中國領導人習近平,不惜犧牲經濟增長也要打壓高科技行業和私營企業,其目的就是要打造一個黨的權力能牢牢掌控的市場經濟。

吳國光表示,習近平一方面為中國老百姓畫出了「共同富裕」大餅,另一方面卻做好了經濟滑坡後仍能把自己日子過好的準備。

最後吳國光還以一個用椰子殼抓猴子的故事,來比喻中國權貴資本主義對西方資本的引誘:猴子死死抓住椰子殼裡的誘食,最後它被抓住了,「習近平就賭你資本貪婪的特性,」 他說。

以下是美國之音對吳國光教授專訪的實錄:

記者:基本上是想請你就最近發生的一系列北京出台的政策從政治和經濟兩個方面進行分析評論。去年夏天以來北京出台了一系列重大監管政策,尤其是過去半年,密集程度是前所未有。從對私營部門的整肅到最近調查國有金融機構與私營部門的關係,習近平提出「共同富裕」的新口號,針對性十分明確,你怎麼解讀這些政策變化?是不是顯示中國要走回閉關鎖國的老路?文革要重演?還是要對改革開放以來的嚴重不平等糾錯?或是為明年召開中共20大提出新的政治路線做準備?

吳國光:我個人的看法,就是從國家與市場的關係入手來看待的話,國家就是一系列的強力機構,市場就是市場經濟,我覺得毛可以說是不要市場,完全實行國家計劃經濟、公有制的這一套。國家完全掌控經濟,因此中國就陷入貧窮當中。鄧小平上來以後引入了市場經濟以後,由於當時的市場經濟的因素非常不發達,中國非常貧窮,所以基本上的方針是用國家的力量來促進市場的發展,在這個過程中就延伸出了有權力的人就迅速發財致富這麼一個情況。

到了習近平,我個人的判斷是他不會像毛一樣完全取消市場因素。他還會保持市場經濟在中國的運行。但是這個市場經濟必須要在國家,也就是國家機器、政府的這樣一個全盤的、強力的、嚴密的控制之下。這個就是一個新的體制模式。

1980年代大家都不明白鄧小平

實際上鄧小平也是要把一個市場經濟和一個共產黨權力壟斷這麼一個政治體制把它捏合在一起。1980年代時候大家都不明白這一點,以為鄧小平講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堅持共產黨的領導、堅持無產階級專政這一套,以為這一套就是說給保守派聽的,因為他同時不斷努力地在推進中國經濟的對外開放、一部分人先富起來、私有經濟因素在中國,包括他還讚揚傻子瓜子這樣的東西,都是在推進市場因素在中國的發展。所以,站在市場經濟一邊的人,站在中國往自由化一邊的人,就以為鄧小平是在迷惑保守派。那麼站在毛主義——其實也不完全是毛主義——比如,陳雲他們這樣一些人,對對外開放有很大的疑忌,非常注重國家對經濟因素的控制,那麼就認為也許鄧小平確實是在迷惑他們。

那麼1989年天安門鎮壓,鄧小平等於向他們表達了自己的底線,你看,我為了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保持共產黨的一黨專制,可以不惜動用軍隊,屠殺平民、屠殺學生。這個以後,鄧小平和他們之間就達成了信任。在1992年鄧小平南巡以後,就開始了一個市場經濟大發展,但是共產黨的一黨專制也在全世界共產主義垮台的危機中——不說一枝獨秀吧,至少是最大的一個共產黨政權——在東方、在中國堅持下來了。那麼這個過程中以權謀私、以權致富、權錢交易就成了一個非常普遍的現象。

我剛才講國家與市場可能抽象了一點。我加一句,習近平我認為他會繼續鄧小平的用市場經濟來搞經濟,但是共產黨的權力壟斷是完全不能放棄的。但是由於歷史階段不同,鄧小平那個時候還沒有什麼市場經濟,必須下功夫去促進市場經濟的發展,到了習近平這時候,中國已經有了這個底氣,市場經濟已經相當活躍,而且融入了國際市場、全球市場,這個情況下再要加強共產黨的控制力這對他來說是個很大的任務,也是一個很大的挑戰。

毛:錢權對立; 鄧:錢權交易;習:以權控錢

我通俗一點講呢就是錢和權的關係。毛的時代錢權是對立的。掌握權力的人基本是要把有錢的人趕盡殺絕,這是50年代的時候。以後基本上沒有有錢人了,如果按照毛的理想模式,就是張春橋70年代到紅色高棉去訪問,非常羨慕紅色高棉完全不使用貨幣,「可惜我們做不到啊」,張春橋也寫了文章,反對資產階級法權。資產階級法權最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貨幣,貨幣交易帶來各種不公平。所以,這個是毛的理想,就是權錢對立,以權來消滅錢。

那麼鄧的模式就是錢權合作、錢權交易、以錢謀權、以錢固權,就這麼一個模式。

那麼到了習近平就是要改成,我沒什麼可以跟你做交易的,你就听我的,錢就在我手裡,我不會回到毛那個時代把錢這個因素完全從中國驅逐出去,這個錢不能掌握在你們手裡,民營企業家也好,和民營企業家有勾連的過去的政治權力的掌握者也好,從他個人來講,要掌握在習近平手裡;從整個體制來講,要掌握在共產黨手裡。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習和毛和鄧都有相同之處,也都有不同之處。這是一個基本的大的解讀。

所以,你剛才提到的這些發展呢,我認為都是習近平試圖用權力來牢固地控制金錢、嚴密地控制金錢這樣的一系列作為當中的一環又一環。我相信,他的這個作為還會繼續下去。

記者:但是新出台的監管措施,尤其是在清零政策的新冠疫情中,整頓為中國GDP做貢獻最多的私營部門,已經削弱了中國的經濟增長,今年第三季度中國GDP降到4.9%。習近平這麼做背後的邏輯是什麼?

吳國光:我先從4.9%談起。確實第三季度中國的GDP遠遠地低於此前一般國際金融專家對它的預期,但是我想中國上半年的經濟增長速度是非常高的,好像是12.7。中國政府好像為2021年設定的全年的經濟增長速度應該是6%。也就是講,哪怕整個下半年增長速度非常低,由於上半年已經達到了12.7%,平均6%應該沒有問題。也就是講上半年的經濟增長給他帶來了相當的底氣,可能下半年有一系列的考慮,這個考慮有可能,比如說,中國現在煤的供應不足、電力供應不足,有些人解釋還有環境保護的因素在內。我就不去糾纏這些細節了。

我想中國未來幾年經濟增長速度,我的判斷,都不會太高。一個當然因為中國經濟體的地盤已經很大了,再一個中國經過30多年高速經濟增長後要進入一個相對緩慢增長階段,還有一個就是因為天安門(鎮壓)以後中國共產黨把它的合法性放到了經濟增長上。那麼現在中共開始採用更綜合、更政治化的手法來加強它的——不一定是合法性,總而言之是鞏固它的統治。

毛的時代經濟增長非常低,人民生活非常貧困,毛不僅當時不會被大多數的中國人質疑,為什麼是你?一直到現在還被很多中國人懷念。這就是一個很奇怪的現象。

習近平不再顧忌群體事件的威脅

具體講,首先過去很多年,中國要保持一個非常高的經濟增長率,一大考慮就是工作機會問題,就是失業問題,就是一旦經濟增長率降到5%以下,大批人就可能失去工作機會。那麼現在經濟增長率低了以後難道就不會有大批的人失業了嗎?當然會有。但是對於習近平政權來講,這裡面可能已經發展出了一系列的維穩體系,建立維穩體係以來已經發展出了一系列的手段,使得失業民眾很難集體地來表達他們的意願。也就是說,現政權可能認為,是,可能會出現失業潮,但是我不再擔心失業潮給我帶來的巨大的政治衝擊。一旦出現,我就有能力,事先我有充分的監控,電子監控手段來知道你要幹什麼,一旦出現,我有充分的強力手段來鎮壓你,鎮壓以後我還有充分的信息控製手段不讓這個東西擴散開去。我覺得,這是他的一張底牌。

再一個你講到疫情,特別是第三季度在中國多個城市重現以來,影響了中國的經濟增長速度。但是反過來,疫情也大大降低了在中國出現群體行動的可能性。你失業的人再多,如果沒有大規模的群體行動不構成對當局的威脅,不構成對他們所謂社會穩定的威脅。所以,失業問題從政治角度來講他不太覺得是個很大很大的問題。

再一個就是過去對高增長預期的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使得仍然貧窮的人有一個預期,昨天你發了財,今天鄰居又發了財,那麼反正經濟在增長,明天也可能就輪到我發財了。這個就是為什麼中國長期(存在)非常嚴重的貧富不均,但在相當多的貧窮人口中還有這樣一個預期,這就降低了對這個貧富不均的不滿,而且反而增加了他要好好乾活兒掙錢的動力。

共同富裕:一張畫出來的大餅

我不是說現在貧富懸殊問題解決了。貧富懸殊在最近一些年稍有緩和,非常低程度的緩和,如果我們相信中國政府的數字的話。但是經濟增長一旦放慢下來,剛才這個預期當然就消失了。但是習近平已經給他們提出了新的預期,這就是共同富裕。

共同富裕能不能實現?這是一個大餅,先畫在那裡。但是我們也知道,過去中國經濟30年、40年的增長,還有那麼多貧窮的社會群體,他們的預期在過去的3、40年中實現了嗎?沒有實現。所以,畫餅是政客們的好手段,特別是對相對貧窮、受教育程度因此就比較低、接受信息因此也比較單一的這樣一些社會群體,畫一個餅對他們還是有一定作用的,至少可以減緩原來我把未來賦予的希望寄託在中國經濟持續高增長上,現在我可以把它寄託在習近平的共同富裕政策上。

當然還有一個就是稅收。中國政府是當今世界上最富的政府,雖然中國不是世界上最富的國家。這個就是因為中國政府在過去3、40年高速經濟增長當中,稅收財政收入的份額非常大。隨著中國經濟增長的放慢,中國政府是不是會變得更貧窮一些呢?我個人看法實際上你看到他現在對那些民營企業的打壓,打壓後很多東西是歸公了;還有對很多貪官的處罰,這個錢都到哪去了?我不敢講這個錢完全都進了政府的腰包,這裡還有各種各樣合法、非法的渠道把這個錢分走,但中國政府的腰包癟了嗎?我相信應該不會。

這個也是說他現在有了新的手段,就是把國企做大做強,對全球經濟高度滲透乃至一定程度的掌控。中國現在和歷史上任何時期都不一樣,它有了很多經濟的殖民地,比如,非洲的很多國家,東南亞的國家,甚至現在已經發展到拉丁美洲的很多國家等等。「一帶一路」,你不要只看到中國在大撒幣,「一帶一路」把錢投出去了,它也有經濟上的回報。

王岐山說中國人吃草也能過,顯示中共就敢下這個手

所有這些東西綜合起來,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看好中國經濟未來的發展,我想可能習近平政權是做好了在經濟不那麼發達、經濟增長大大降低的情況下,仍然能夠把他自己的日子過好。至於老百姓,實際前兩年經濟剛剛開始滑坡的時候,不是傳言王岐山講了一句話,中國人啊吃草也能過上3年的日子,這個是對中國人人性的黑暗的認知。我想他們就是這麼看中國老百姓的。中國老百姓是不是這樣?我們不知道。但是他們這麼看,他們就敢對你下這個手。實際上你也可以看到毛的時代,中國老百姓不要說在幾十年裡都過貧窮的日子,在三年飢荒時代餓死上千萬人都沒有造反,所以習近平很可能這麼想,咱們不知道他怎麼想,咱們假設一下他這麼想,就是說,你現在每家的日子比毛時代好了多少?所以我再讓你過上三年、五年,乃至十年的苦日子,你這個日子也不會苦到毛那個時代,你還能怎麼樣呢?我覺得,他們對中國人人性的這樣一個判斷,也支撐了他們這樣一種不惜付出相當的經濟代價來把經濟轉型到——過去民營企業按照馮侖的說法叫做「野蠻生長」——我現在要拿著鞭子拿著棍子管教你,現在你給我乖乖地做我的兒子、孫子。這裡邊會有一定的經濟代價,但是我想,他們可能認為,他們能夠付得起這個代價吧。

記者:他們認為最可能的答案就是為明年秋天中共二十大做準備。因為習近平預計要打破鄧小平25年前拋棄的領導人終身製、獲第三個任期。你是研究中共黨代會最權威的專家之一,你同意這種分析嗎?

吳國光:但至於剛才提到的種種措施是不是每一個直接和二十大的權力考量直接相關,我對很多具體經濟舉措案例沒有深入研究。因為中國很多的經濟舉措背後有政治因素,這個水很深,權錢勾結、官商交易、白手套等等,這個水很深。我們並不知道哪一家公司背後它所關聯的權力人物,或者前朝的權力人物是誰。但是如果有,我想是完全不稀奇的。

你提的這個問題,習近平二十大預期要做第三個任期,是不是說這些東西是為這個鋪平道路?我感覺,實際上在2018年人大修憲,實際上習近平連任第三屆、以後第四屆甚至第五屆的道路,已經從遊戲規則的層面,已經鋪平了。現在只是把這個東西落實下來。所以我預期,二十大在這方面他不會遇到很大的障礙。

二十大障礙在政治局常委如何權力再分配

那麼我就在思考,為什麼當年那麼容易,現在要落實下來好像裡面還蠻有一點障礙。我個人感覺可能是這個樣子的,實際上高層這些人物,各有各的算盤。當年習近平把國家主席任期制取消以後,可能很多現任的領導人自己盤算了一下,我2022年時67歲,我可以連任;不能連任這個職位,我可以換一個職位,就像當年李鵬,兩屆總理做完後去做人大委員長。所以,這樣一個盤算可能就讓他們在2018年比較容易地接受了習近平的修憲舉動。那麼現在進入了新一輪的權力再分配。我個人感覺這一次二十大的權力再分配,習近平連任第三屆黨魁應該是沒有多大障礙。障礙在於其他的政治局常委如何進行權力再分配。

如果按照過去七上八下的規矩,現任的常委中只有栗戰書和韓正兩個人到齡了,栗戰書好像是50年出生的,韓正好像是54年出生的。其實韓正也卡個邊,54年明年68歲;其他人,李克強、汪洋、王滬寧都是1955年出生的,都是67歲。也就是說,如果繼續七上八下的遊戲規則,那麼習近平重組中央政治局常委的餘地非常小,只有兩個位子,最多兩個位子空出來。

還有可能隨著中國老齡化趨勢的嚴重化,隨著中國民間一般退休年齡開始往後挪,我相信在共產黨幹部隊伍中要求推遲退休年齡的呼聲也會很高。你一個工人、一個職員,都已經現在60歲不退休,可能要延遲到61、62,慢慢地推下去了,那麼我一個副省長為什麼就要60歲退休呢?那麼60歲如果副省長不退休,那麼省長65歲為什麼就要退休呢?再往上延,過去我們知道的最高領導層的七上八下那麼為什麼不能至少提高一歲呢?如果再提高一歲,那韓正也要留任,如果只有栗戰書一個人出去,那我只能補充一個政治局常委進來。我就算擴容,搞上九個政治局常委,我也只能進來三個,這位子不好擺。

習對現任政治局委員掌控程度前所未有

那麼對習近平來講,我相信這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就是盡可能把你們踢出去。習近平在十九大上已經達到了對中共政治局的掌控程度——以我研究中共黨代會的經驗來看——超過了歷屆——前十八屆——政治局黨魁對政治局委員的掌控程度。這個數字很明顯,如果看一下十大、十一大進了幾個大家都公認的是黨魁親信的人,你再看十九大,進的他的人那比例是非常之高。

這次二十大對於習近平來講我相信他的核心是政治局常委會也要是我的人來掌控,但是你們這些老木頭不出去,我的新人就進不來啊。我想,如果說這次權力再分配有障礙的話,障礙就在這裡,障礙就在於習近平要的太多,但其他人也各有各的想要,這裡面怎麼樣擺平?這裡邊不確定的因素當然很多,這些東西不一定關係到治國的各方面政策的意涵,但是習近平可以用政策行為來打擊他們背後的力量,來威懾他們敢於和習近平——不說較勁兒至少是和我習近平——討價還價的勇氣。

我相信最高層的權力再分配一定要到明年的夏天才能最後弄出一個盤子來,現在省市層面才剛剛開始。如果明年的六、七月份打掉一個現任政治局委員,甚至打掉不止一個政治局委員,那這個是習近平敲山鎮虎。就是說,你們如果這是要跟我過不去的話,那好,我也可能要下殺手,這個我想可能有這個意涵。

記者:因為王領導的第一波反腐沒有涉及他起家的金融行業。你認為,這與之前對政法系統兩位退休部級幹部的整肅有關嗎?

吳國光:接孟建柱的是郭聲琨,先任政治局委員、政法委書記。這兩個人和曾慶紅的關係非常密切,孟建柱本來就是從上海,曾慶紅個人建議他到江西,然後升到省委書記一級,然後就從這個路子上去。郭聲琨據說跟曾慶紅有親戚關係,他太太好像跟曾慶紅媽媽那一邊有關係,但很多都是傳言,不能確證。

但是,政法系統這麼大規模的清洗——據中央政法委今年早些時候,夏天的一個公開的通報,說從今年二月到今年夏天,半年時間裡,整個政法系統有9.7萬幹警在中央搞的政法系統整頓中被清洗。我相信這裡邊警官為多,普通警察相對較少。這麼大規模的清洗,無論前任還是現任的政法委領導都很難脫干係。知道內情的人講,實際上傅政華是在北京市起家的,王岐山做過北京市長,他們那時有交集,與王岐山的關係非常密切,他的後台與其說是周永康和孟建柱,不如說是王岐山。那麼這個就更有意思了。

孟建柱會不會被查?

那麼孟建柱會不會被查呢?這個可能要看他們需不需要從孟建柱再往上挖。如果不需要從孟建柱再往上挖,那麼孟建柱正式宣布被查的可能性就比較低。不然的話,為什麼就需要查孟建柱呢?因為你宣布查與不查、只把你軟禁起來,很大的一個不同我猜就是能不能審訊。我畢竟是前政治局委員,你讓我沒有自由、不讓我到處亂走,但哪一個前政治局委員,就算是被認為政治可靠的政治局委員,他能到處亂走嗎?朱鎔基能出國訪問嗎?都不可能的嘛。他們都沒有這麼多的人身自由。

但是,如果你沒有宣布被查,那你很難想像,國安系統也好,公安政保系統也好,跑到孟建柱家來審問孟建柱,「你說說這個是怎麼回事?」 這是不可能的嘛。宣布你被查,中央已經做了決定查你,那就名正言順地來審訊你。而審訊你不是問你跟下邊的人怎麼樣,而是要問你和上邊的人怎麼樣。所以是不是宣布,關鍵可能在這裡。

王岐山可以說從去年董宏被查這個就已經非常明顯了。就是說王岐山的人馬呢,就是說,毛澤東以前用的手法叫挖牆腳,開始挖王岐山的牆角。董宏是2020年10月被查的,他和王岐山的關係非常密切,海外媒體稱他為王岐山的大管家應該不為過。然後就不斷有包括任志強被判刑,還有一些其他一些省部級官員,最近就是海航。董宏和海航被查這兩個關節點應該是直接構成了這樣一個對王岐山的威脅。

15個中央巡視組進駐25家金融機構在未來的兩到三個月裡會有不斷地有金融系統的案件被翻出來。

王岐山會不會被查?

最後。王岐山會不會宣布被查?這個可是一個很大的很難下決斷的一個政治考量。其實現在也有輿論說,王岐山早就向習近平輸誠了,「我是習主席的報幕員啊」。我覺得這個輸誠恰恰說明他感覺到自己不安全,政治上被懷疑。那輸誠有沒有用呢?我認為習近平會說,你說你是我的報幕員我就相信啦?我覺得沒有任何一個善於搞權術的政治家會這麼幼稚。那林彪對毛澤東表的忠心是那時候為止,中共歷史上表的最好的,那又怎麼樣呢?這不是一個因素。

另外一個因素就是說,習會不會考慮說那岐山在我的前十年的任期中給我立下了汗馬功勞,現在我把他查了以後誰還給我幹活啊?我覺得這是我們這些一般的人會這麼想,我們交朋友就是說你明天翻臉那誰還會給你交朋友。我覺得對於一個專制者他的思維可能不是那樣的,實際上我們可以想想,如果習近平現在對張三講,明天我就可能查你,你今天看你怎麼幹活吧,你說這個人是乾活更積極呢?還是就怠工了呢?那很明顯這個人會更積極。我現在就說明天可能查你,你今天干活會更積極。

反過來那些給習近平乾了活兒、甚至乾臟活兒的人被查的早就有了,魯煒這個網信辦的中國網絡沙皇,他被查了以後中國的網絡控制放鬆了嗎?其他的人就不想再幫習近平控製網絡了嗎?這個情況完全沒有發生。現在傅政華被查了,很多人就盼是不是對社會的控制、對律師、對社會組織等會不會放鬆一些,你看傅政華出了這個力都沒有好下場,那我們也不干了,那你不干,你現在就被查。所以,這個情況是不一樣的。

基本上來講當然沒有辦法判定最後習近平會怎麼做一個決斷,但是習對王的疑忌,習對王的下屬人馬挖牆腳早就開始了。因為王手下的很多人還是蠻有一點桀驁不馴的,包括就像任志強那種發出的那些聲音,這裡面有個互動,這個互動到什麼程度,我們不知道,我們看不到,我想這個互動也是決定最後查不查王的一個重要的因素。

記者:毛鄧主持或主導過前兩個,習近平要做第三個,這對他有什麼重要性?跟中共二十大召開又有什麼關係?

吳國光:毛在當年七大以後,下了很大的功夫搞了第一個歷史決議。他一直到了文革後期,他還惦記著這事。那個決議幾十年前已經搞完了,他還把當年搞那個決議當中的一些文件又找出來看看,覺得很有意思,還可以重發一下。當他想到要控制黨內乾部思想的時候,他就要回到這問題上來。那一次毛的歷史決議就使得毛樹立了這樣一個在思想上、理論上,他是中國共產黨建黨以來正確路線的代表這麼一個地位,由此奠定了他在七大上把毛澤東思想寫進中國共產黨黨章這麼一個基礎。

鄧的時代,我們一般的理解,認為鄧比較開放,不大搞思想控制。實際上我們都經過這個1980年代的中國,這個1980年代共產黨當局也是不斷地試圖控制你思想:83年反精神污染,86年、87年反自由化,這是兩波最高的,在這個過程中不斷地試圖控制思想。所以,四個堅持,其中一項堅持的就是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這是個思想控制嘛。但是那個時候,他在進行思想控制的同時,他不能不為市場經濟留出一定的成長空間。這就是前面講到的鄧小平面臨的局勢。

現在習近平面臨的可能是他的統治最大的一個困境,就是他和中國共產黨黨內大部分的精英在思想上有一個巨大的分歧。這個問題在於中國共產黨過去二、三十年中掌權的那些人,在那個時代,在鄧的那種權錢交易的框架下,這些人都發了財致了富,這些人都得到私人很大的好處。他們擔心習近平用毛的東西來否定鄧的東西,所以他們是極力維護鄧的那一套。可以講他們恐懼毛的極權主義,喜歡鄧小平的權貴資本主義。

習近平是要用極權主義來掌控權貴資本主義。就是說你權貴資本主義沒有問題,但是你資本主義必須要做共產黨的孫子和兒子,然後你得聽我的,完全聽我的。

但是我覺得中國一般大眾或乾部的思路是一種非毛即鄧的思路,這也是中國走不出新的道路的一個原因,要么就搞毛的一套,要么就搞鄧的一套。搞鄧的那套,幹部們因為手裡有權,得到了很多的好處,習近平這個歷史決議裡可能就是要統一這個思想。

第三個歷史決議:前後三十年打通毛鄧捏到一起

習近平實際上從上台以來不斷地講把前三十年和後三十年統一起來,他就是要把毛和鄧捏到一起。也是我開始講到的,就是鄧的時代他的理想就是市場經濟和共產黨一黨專制的政治制度捏在一起,但是那個時代中國經濟力量太弱,他要促進市場經濟的這一面,但是絕不放鬆共產黨一黨專制壟斷權力的這一面。到了習近平這個時候,他就是要加強共產黨權力壟斷、掌控一切,你們這些權貴如果只看著你們私家的經濟利益,那以後我就對你不起了,我就要搞你;但你如果乖乖地聽我的,你照樣發財致富,跟著習近平走的那些白手套們,我相信他們以後大有發財的機會。還是這樣,權貴資本主義的模式是不會被放棄的,中國祇要是一個權力壟斷,必定是一個腐敗的權錢交易的政權,問題就是誰掌控誰,那麼現在習近平就是要掌控他們。我可以預判,如果這個歷史決議涉及到1989年事件的話,他一定高度肯定1989年的鎮壓,因為這就是鄧小平顯示他以共產黨一黨壟斷權力的這樣一個決心和立場來把市場經濟控制在他的框架內的最鮮明最徹底的一個表示。習近平一定是支持這個東西的。

以前的歷史毛已經做了歷史決議,1980年代以前的歷史鄧也已經做了歷史決議了,我不相信這第三個歷史決議會推翻前兩個歷史決議當中任何一條。因為第二個歷史決議鄧要害就在於肯定毛的歷史地位,那麼習會繼承這一切,同時可能把鄧以來這些,最大的事件當然就是1989年的事件,當然也包括世界共產主義垮台,當然也包括市場經濟的引入,我相信習近平會按照剛才這樣一個思路,就是共產黨掌控一切這樣一個思路,把這個歷史的問題釐清以後,那麼黨內的精英你要認清,只要你死心塌地地跟著習近平、跟著共產黨走,你發財的機會還有的是。要不然,就別怨習近平不客氣了。我想這是一個新的模式,如果習近平有什麼新模式的話,大體上就是這麼一個東西吧。

吳國光:這是個很大的問題。我寫的《全球化》(《反民主的全球化——資本主義全球胜利後的政治經濟學》Globalization against Democracy)的那本書裡,我就是想解釋這個問題。實際上全球資本主義,就是全球化帶來的這個資本流動,使得那些有效統治的非民主國家取得一定的製度優勢。就是說,一個資本在美國辦工廠,工人的福利、環境的後果等等你都要付出相當高的成本;你到中國去就不必付出這麼高的成本。中國的勞工也可能對福利非常不滿,但是共產黨會幫助你把勞工擺平;他們如果鬧事,共產黨會幫助你鎮壓他們,幫助資本家賺錢。

環境的問題,當然不能說最近這些年共產黨沒有在越來越重視這個問題,但是我相信環境的成本在中國要比在美國低得多,所以使得這樣一些有效統治的非民主政權取得了很多的製度優勢,這個優勢的代價就是在一般人生活迅速改善的同時,貧富懸殊越來越大,環境的成本越來越高,這是過去30多年中國經濟發展的一個秘密。

習近平可能最害怕脫鉤

現在習近平由於中國經濟的總量已經成為占美國經濟總量的70%以上,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習近平開始用這樣一個東西反過來對付國際資本。我不認為習近平真的想跟西方經濟、美國經濟脫鉤,我認為他最害怕脫鉤,因為我們看到過去幾十年中國是全球化最大的受益者,他為什麼要脫鉤呢?我的看法,這個脫鉤是一個戰略,這個戰略就是要逼使美國資本和國際資本向中國共產黨低頭,你要在中國發財,那你就向我低頭。過去當然也受我控制,這個跟對付國內資本是一樣的,我要加強這個控制。因為這個鉤已經很深很深了,你要想脫,我叫你脫,那你就失去非常大的經濟利益,那你就不願意脫,那我就有了談判資本,那好,不僅你在中國聽我的,你們要影響美國政府聽我的。這是個全球大戰略。

這讓我想起了一個故事,我是中國北方人,我聽說南方有一個抓猴子的辦法,你把一個椰子,裡面的水弄光了,你在椰子殼上挖一個洞,不是很大的洞,猴子的爪子能伸進去,在裡面放一些猴子愛吃的爆米花,猴子就把手伸進椰子殼裡面去抓爆米花,但抓滿了以後手就拿不出來了。這時也許這個椰子殼事先拴上了一根繩子,就到了人來打猴子、捉猴子的時候了。所以,這個猴子的貪婪就在於它就是不肯鬆開手,然後把手拿出去,猴子可以跑掉。而它一定是死死地抓住在椰子殼裡得到這些利益不放,因此那個椰子殼就被拖住,最後這個猴子就被抓住了。

我覺得現在習近平的戰略,對待西方資本,就是這麼一個捉猴子的戰略。你如果不那麼貪婪,鬆手跑掉了,你就賺不到錢了。習近平就賭你資本貪婪的這樣一個特性。習近平肯定是相信馬克思的嘛,馬克思講過,資本為了十倍的利潤可以怎麼樣,為了百倍的利潤可以怎麼樣,我就賭你不願意跟我脫鉤,你就想要更大的利益,好,那我就把你這猴子抓住了。

這個涉及中國的對外關係,習近平可能有一個很大的國際戰略。當然他要先把內部資本掌控了,因為中國捲入了全球化,中國國內資本跟國際資本相互之間有很多關聯,實際上往國際往全球走的這步棋也已經開始了。

記者:這種矛盾現象反映了什麼?為什麼中國的這種控制型市場經濟模式仍有吸引力?

吳國光:這當然一方面說明從中國國民收入來講還是個窮國;另一方面也說明未來中國經濟增長的空間還很大,很多國際資本看到了這個東西。中國的策略也很清楚,首先就是放你進來。你不進來,我如果不把椰子殼挖個洞,裡面沒有放上猴子願意吃的東西,你不進來,我是掌控不了你、抓不住你的。

所以市場的開放,甚至是優惠地開放,給你甜頭讓你進來這是第一步。同時加強監管、加強控制,甚至威脅要脫鉤,這樣使得你不得不反過頭去。我認為就是反過頭去利用這些資本,反過頭去影響美國和其它一些西方國家,從輿論到決策。因為不管習近平也好,中國的領導人也好,不管他們是不是信馬克思主義,畢竟他們的思想資源是馬克思主義,他們讀的東西是馬克思主義,還有中國傳統的,比如法家。他們會相信西方國家的政府是被資本控制的,這是馬克思主義對西方的一個看法。就是說,等於反過來這些資本,為了他們個人的利益、私有的利益,必然會反過來影響西方的政府。這也是西方政府在與中國脫鉤的過程中會聽到西方商界等經濟領域有非常強烈的反對聲音。

隨著全球化的發展,資本已經不僅在經濟領域佔據主導地位,也不僅在政治上有非常大的影響力,包括在研究機構、大學,包括在輿論、在媒體,它的這個壟斷性的地位,比三十年前大大地增加了。所以這樣呢,輿論、媒體、研究單位,甚至大學的學術人員,也都同樣的是一個遊戲規則,反過來不願意和中國脫鉤,反過來要求美國政府、權力機構來搞一個不能和中國脫鉤的政策。那麼中國說要脫鉤,美國說不要脫鉤,如果這個格局形成,那麼中國在兩國關係中討價還價的談判地位當然會大大加強。我想基本這個遊戲還是那個捉猴子的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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